四
多年以卖糖为主的村人命运反复无常,1992年,五婶的儿子泉死在卖糖上。过完年,泉独自去东北。他带着熬好的糖稀,换洗的衣服沉入了天色微明的初春。
刚刚过完春节,泉去得早,生意出奇的好。他夜里熬糖,熬出来凉透,用小钢锯一块一块据开,包装,天明挨摊去送糖。他没日没夜地干,只想干完糖稀赚了钱回去。到他去收糖款的时候,人家看到他都远远躲开,有好心的,劝他去看看有没有毛病,他说他有啥毛病,年轻轻的。
泉回到家那天是十五。他回来,蹲在五婶家堂屋东边的墙上,脸色蜡黄,精神萎靡。我招呼他:回来了?他说:回来了。我说:你的脸色不好看。他说:没啥。
泉不知道病是能要命的,他不愿意去医院。兄弟们硬把他拖到车上,泉进了医院就没有出来,兄弟们一直陪他半个月。
泉离开了我们。有父母在的人年轻人死了最好不回村,况且泉得的是肝腹水。他们从医院把泉送到火葬场,从火葬场直接埋到了地里。寒冰哭得死去活来,五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向对我们如儿女一般的五婶,不和我们亲了,她变了的心态令我们感觉到人性的寒冷。我们没有一个外待寒冰的,没有一个不对泉的儿子重看一步的。过年的时候,都给孩子送去压岁钱,我特意多买一些炮竹,让儿子送过去。五婶还是无法和我们亲近,她冷漠的眼睛了藏满了悲伤和疏离。拿年七月,寒冰生下一男孩,和我的儿子同年。我们叫他拴拴,意在拴住寒冰年轻的心。
寒冰走得时候我们不知道。她去娘家走亲戚,走了再没回来。
她把拴拴带走了。五婶最不能容忍的是寒冰带走了泉的骨肉,她说那时我们家的血脉,到人家家,人家会欺负她。五婶每天都在唠叨,想念拴拴。
二十年,寒冰没有来过一次,我们都骂她恨心。听人传言,她说舍就舍了,去看只会更伤心,更舍不得。
五婶在念叨声中老去,后来,她终于没有力气念叨寒冰和拴拴,她终于明白生命的短暂根本无法对无常的命运作出挣扎,她说拴拴应该跟着他妈,跟着他妈不会受。
秋菊在父母声声规劝中熬着两个儿子,眼看儿子一天天长大,读完小学读中学,中学读完考高中,大儿子没有考上高中,读了技校,每年花一万多元。秋菊和亲戚邻居借钱供儿子上技校,三年技校上完,儿子带回一匝照片,像一个风情万种的城市小伙子,身旁一个个女孩靓丽如花。二儿子也像大儿子一样要求上技校,秋菊颤抖着手交给儿子一年的学费:九千六百元。秋菊说:你去上吧,家里就给你拿这一次钱,以后再也拿不出来了。儿子听后,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2003年,秋菊离开家,去南方打工。她借下了五万多元的债,她说在家种地,到死也还不完。秋菊从此走上了打工路,也正是打工路,给了她后半生的希望,她在一个宾馆当清洁工,月工资一千二百多元,有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她说在退休之前不仅能还清欠款,她还能积攒一些钱,前半辈子吃苦受累过去了,后半辈子没有多少忧愁了。
首先从村子里走出去的都是最日子难过的,像秋菊,像做生意的大壮,欠银行贷款八万,逃跑一样带着妻儿远走他乡。还有一些因为上学需要钱的,首先走出去。留在村子里是能过下去的那些人,老是恋家,得过且过了,不想出去闯。事实是早出去的早好,晚出去的比不出去的强。
我留在村子里,为孩子,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有一理由:爱人有工作,工作不舍得辞。我在土地和家之间奔忙,像过去一样播种收获,种麦子和玉米,种蔬菜和棉花。这样继续了几年,不温不火的日子没有一点起色。随着消费水平的提高,两个儿子也由小学升到了初中,处处需要花钱,家里生活开始拮据,我终究耐不住寂寞,到离家最近的街上租赁了一间门面,一边给儿子做饭,一边做点生意。
外出打工的有的挣来了钱,有的把媳妇丢在了他乡。成功就是一个,素琴一心要出去打工,成功因为有病留在了家里。素琴走后两年,忘记了一块面包的恩情,她和一个英俊的男子跑回了老家。成功知道她在那里,他不去找她,他怕素琴把儿子拐走。黄二的媳妇也在打工中丢失,他们离了婚,黄二灰溜溜地从城市回来,他不知道媳妇还回不回来穿她最喜欢的那套衣服?他给她存放在箱子底下,想起来去看看,他觉着城市的钱好赚,城市里的想法不太好猜测。
最气派的要数和素琴一起来的娜娜,比来的时候年轻漂亮,几乎和城市里的女孩一样亮堂,打扮入时,穿戴华丽,村里人都知道她是鸡,挣了很多钱。大龙开着小车,出入村庄城里,俨然某公司大老板。村人都说啥人啥福,活该大龙这个二流子走运。
村里人还在往外走,村庄还在原来的地方周而复始着古老的农耕文明。村里的生活习惯,春种秋收,还是那样。田地没有因为走了壮劳力而荒芜,老弱病残面对土地一样一往情深,像过去那样把土地耕种的井井有条。
土地上已经没有沉重的劳动,种上庄稼几乎不见地里有人,收获却是比那些年多。这些应该感谢科技进步,机械化的收种减少了劳力的付出。一个老太太种十几亩地,儿子的、闺女的都交给老人,老人雇人打药,自己干些轻活,日子过得很滋润。土地没有耽搁,不仅仅是解决了温饱的事,也解决了一部分零花钱。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