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棉花地里是虫子繁育后代的温床。宽大、阴凉的棉花叶,像一道天然屏障,遮挡住骄阳对小虫子的炙烤。白色的蝴蝶,黑色的罪恶。一只只飞翔在棉花地。在一片叶子的背后,在生长叶片的牙尖,两两交欢,然后留下它们甜蜜的恶果。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卵,整齐一致地排列在叶片上,表面光滑圆润,颜色晶莹透亮,看上去饱满、健康。这是一种生长极快的小虫子,在高温的作用下,一夜之间四处蠕动。
小小的虫子,针尖那么一点点,它的生命力和它的破坏力是巨大的物种都不可能比拟的。从它出生的那一刻它就开始肆虐叶片,躯体经过的地方,叶片焦糊一片,颜色发黄,叶片蜷曲,像火烧过。小虫子爬过叶片之后它开始寻找花骨朵——那些正在成长中的花孽,三角形的,刚刚像豆粒一般大小时,小虫子已经对它充满兴趣。
潮湿的清晨,露水滑在地下,小虫子大摇大摆地走进花孽里,风吹田野,极致的清凉在小虫子梦幻般的身旁。那是怎样一个舒适悠然的姿态,遍地美味佳肴,唾手可得。空旷的大地上飞鸟掠过,微风里带着夏天的气味。太阳伸出血红的长舌,一遍遍舔试田野中的清凉。虫子肆虐过的花萼在阳光的照射下掉落下来,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像得了绝症的患者,已经生命垂危。花萼没有盛开已经夭折。风在轻轻吹,棉花地一片腾腾杀机。
在枝叶繁密的棉花地,花孽掉落。这是棉花的悲哀,土地的悲哀。空落落得棉花枝茫然无措,耽误一个早上就要耽误一个秋天,结不了果实的棉花徒然长在田地,我惊慌失措,折下那些空枝,弃之在地。一株株没有果实的棉花正在白白浪费土地,它会更加疯狂地生长,无用的枝叶随处都是。栽棉花的初衷并不是这样,对田地的渴望并不是这样,土地上的意外经常措手不及。
我们喷施农药,用绿色塑料喷雾气。自从淘汰了像铁桶似的老式喷雾气,这个新式喷雾器轻便又便捷,一边喷药一边压气,速度快而雾状水珠喷施的十分均匀。科技的进步是对农业最大贡献,马克思的言论在土地上得到最有力的证实。
倘若这种喷雾气再制造得坚固一些,再经用一些,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了,既节约了力气又没有耽误工夫,而且把害虫消灭的一干二净。仅仅是不坚固这一点,使喷雾器成了我们最怕用坏的农具。常常因为一个小小的垫片一个喷头,或者是水葫芦漏水、卯头不压气、销子磨断等等意想不到的情况,我们一身药水在地里干着急而无法进行工作。这样的时候,修理又没有零件和工具,眼看要完成的事无法完成,常常沮丧得要把喷雾器砸碎。
我常穿一件最破旧的衣服去打药,用平板车拉了水,有一回刚刚灌满两桶水,没有平衡好板车,车子扑把了,水桶摔下来,洒了水,桶也摔烂。气急败坏地重新去借一个桶灌水,慌乱而急躁。
棉花地里的空气浓稠,像一锅滚开的水在沸腾。打药的人多,人们都发现了虫子,买了1605,也有菊酯类新药,治棉铃虫效果最好,一瓶药十六块钱。用拧下来的药瓶盖子量药,一喷雾器四盖或五盖。白色的药剂像奶水,浓稠、绵密。倒进水里,在水里扩散开,溶解为浓度稀薄的奶水。这些喂养虫子的奶水,直接对着虫子喷去,会看到虫子触到药水时的情景,它首尾相连,站立不稳,接着咕噜一下掉落。打过药的棉花地一派清爽,散发着农药的气味。虫子已经没有踪迹,尸体也不知去向。棉花孽逐渐坐在果枝上,棉桃从花中孕育出来。
那天我和村里人一样打了一天药,筋疲力尽地拉车回家,我想到家喝一杯清水,想把身上的汗液和药水清洗干净,想吃上一顿做好的饭。我几乎没有力气走路,我拉着车子,似乎是车子架着我走。模模糊糊的视力,神智有点不清,脑门上仿佛带着一个沉重的紧箍咒。我怀疑是中暑现象,前脚打后脚走进家门口,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木墩上,依在墙上一动不动。我还没有暖热木墩,还没有闭一下眼睛的混沌,我听到前院凄厉的、震颤的喊声:来人啊,菊花喝药了。
我瞢地一下弹跳起来,站起就往前院跑。长生正抱着嘴吐白沫的菊花往嘴里灌水。菊花已经不省人事,一点水也没有灌进去,脖子和身上流满水。我大声喊:送医院啊!来人啊,快来人。没有人听见,我飞快地跑到四婶五婶家,嫂子家,喊来一群女人。手忙脚乱地把菊花抬到车子上,长生飞一样直奔医院。
灌肠洗胃是施救的第一步,菊花一阵一阵吐着药水,身体不停地抖动,像一个安了自动装置的仪器,隔一会,她蹦一下。菊花脱离了危险,还没有清醒过来。菊花的娘家母亲和父亲哥哥都来了,长生一声不响地溜走了。长生的父亲母亲蹲在地下,低着头,犯罪一般,任菊花的父亲母亲指着鼻子数落。
菊花的父母亲在医院里照顾菊花,长生溜走之后再也没去。菊花的父母亲愤怒无比,菊花恢复过来,被接到了娘家。菊花在娘家住了一个多月,长生没有去看菊花,别说去接菊花回来。菊花的父母亲后悔去医院看菊花,后悔把菊花接到自己家。他们希望长生来一次,给菊花一点面子就回家好好过日子。
后来菊花自己回到家里。
我们去看菊花,菊花的婆婆正在把两个孩子给菊花送过来。菊花搂着孩子,泪水哗哗。
那次风靡了棉花地的虫子,不仅制造了菊花家的苦难,村子里还有四家不同性质的争吵,摔了碗,打了孩子,骂了爹娘,鸡狗都跟着遭殃,另外有两个中暑的,我也轻度中暑,夜里噩梦连连,第二天开始发高烧。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