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浑浊,灰黑的烟雾从村子里蔓延出来。或兄妹,或夫妻,或姐妹,或像我们妯娌俩,或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一起做搭档打营养钵,这时都在暮色四合中两两走在回村的小路上。手里握着营养钵机子,肩上扛着铁锨,有妇人背着羊草,向前蠕动。
我们回家。回到家我听到了前院的打骂声。秋菊又和长生厮打到一起了。我听到秋菊声嘶力竭的嚎叫:你是猪,吃了睡,睡了吃,老娘养不起你--------他们的孩子一个趴在地下睡着了,一个孩子抱着长生的腿,喊着:妈妈,妈妈,你快跑。长生拿起板凳,正对着秋菊砸去。
这样的战争我们都习以为常。他们的婚姻像一场不和谐的马拉松赛跑,在经久不息的战争中一天天互相折磨。我们常常在端起饭碗或者是刚刚睡下时听到他们打骂,撂下饭碗去拉架,劝一劝他们,然后各自回家过各自的烦恼人生,他们继续他们的战争,从硝烟四起到无声诅咒,从发誓赌咒不能再过下去到在同一个屋檐下沉默。一个能在床上躺三个月不出家门,一边抽烟一边昏睡,一个在泪水中半年眼泡红肿,一边劳作一边奶大孩子。
从春天开始的战争不仅仅是秋菊和长生。五婶和寒冰也开始了婆媳之战。战争以五婶对着自己的脸颊啪啪地煽了六巴掌而结束,战争又以五婶的儿泉拿起热水瓶对着寒冰砸去而挑起。寒冰受了羞辱又挨了热水烫,她冲进黑夜里,把四个月大的孩子揣给刚刚躺下的五婶。
五婶在乌黑的深夜喊开了我家的门:给孩子吃口奶吧。我接过孩子,饥饿的孩子是有奶便是娘,他吃起来像只小熊,比我儿子还能吃。五婶又急忙去喊嫂子们:你们去找找寒冰,半夜三更的,她能去哪里啊?泉突然从黑夜中出现,他厉声咆哮:谁都不能去找她,该死那死那去。五婶抱住泉的腿:你们去找,寒冰会想不开的。
在无尽的黑夜中,我们去河底、井边、水塘找寒冰。夜色苍茫中,我们呼喊寒冰的声音在村庄里滑过,我们的呼喊那样无力,一声声被风吹飞,我们一无所获。
我和嫂子们一夜没睡,直到黎明我们找才到寒冰,她蜷缩在家门口的草垛里,满脸泪痕,手臂上肿起一片血红的大泡。
关于春天的战争像春天的庄稼活一样,刚刚开始。
二
选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我们给营养钵下种。嫂子们互相帮忙,下种、封土、架塑料布,每一样都是细致活,特别是封土,一定要把土反复搅碎,均匀地撒在种子上。越是阳光普照的天气下种,塑料大棚里的棉苗长出来越旺。嫂子们争着趁好天气下种,一个中午下三家的种子,我们都累得直不起腰。
种子播下去,意味着可以腾出手做其他的活。最当紧的是麦子地里的草要锄,棉地要挖,再就是观察棉花苗的出芽。
除草是一项漫长的体力劳动,消耗力气、意志和耐心。它累不坏你的身体,也永远锄不完地里的草。只要你想着它,它就像隐藏在身体里一个不安分的虱子,随时可以咬你一口,弄得你一身瘙痒。麦地里锄草的景象像一幅固定的图画,经年累月地不断有人在那里磨蹭。
重要的是挖地,挖地之前要把粪撒在地里。这时麦子已经打苞,板车进不了麦地里。把猪粪羊粪拉到地头,再用杈子背到麦地里,撒在麦地间的缝隙上。圆头铁锨像一把锋利的大刀,竭力深入到泥土的深处,在僵硬的泥土里使劲翻过来铁锨,表层的土置换到深层,深层的土翻到上面。土地挖开一个个窟窿,像瞪着一张失神的大眼睛。晒几天,再把那些土块一一敲碎,浸透了太阳光的泥土僵硬煞白,春雨一滋润,松软妥帖,像一张家织粗布,柔和得像能触摸到的春风的温度。
勤劳的公公每天都扛着铁锨去挖地,他先挖嫂子家的棉花地,连着挖了许多天。他大清早出去,十点左右歪歪斜斜地从外面回来。婆婆看到公公黑红得脸像酱油染过,张开的嘴边露出缺了牙的牙龈,敞开口的胸脯袒露着打着皱的皮肉。公公一身酒气冲天,潮湿的裤脚带着泥土,衣服上有猪粪的气味。一把困扎结实的青草夹在腋下,小羊羔蹦跳着围住他,他把青草扔给老羊。几乎是“腾”地一声,他坐在了门旁的椅子上。婆婆的脸色霎时多云转阴,阴得要下一场瓢泼大雨。碍着我的面子,她不发作,只听“啪”的一声把凉透的面条放在公公面前:给你吃!这一句,比不给吃都难听。
公公呵呵大笑,把面条推到一边。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