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曹雪芹与海德格尔的死亡哲学
笔者在《红楼梦的哲学内涵》中认为,曹雪芹在思索人生时,有一思路与他去世之后近两百年才出现的海德格尔的“未知死,焉知生”的思路相通,即首先面对一个无可逃遁的必然,这就是人必有一死,正如宴席必有一散,然后再思考如何生。他在小说里揭示,无论身份、地位、权力、财富有多大差别,但最后都要化为《风月宝鉴》中骷髅的那一面,“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需一个土馒头”,最后的实在是坟墓。能够面对必死这一定律,对人生的安排与设计就完全不同。这种思路与孔夫子的“未知生,焉知死”思路相反,在哲学上变成一种对峙的理念。笔者在《红楼梦的哲学内涵》中强调的是曹雪芹与海德格尔相同的一面,而不同的一面尚未涉足,此时想做点补充。
海德格尔强调的是,存在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充分敞开。他指出,在死神威逼下的时刻,生命最为真实。中国古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是说在死亡面前更能说真话,生命更真实,《红楼梦》中秦可卿、晴雯等在临终时说的那些话的确是最真实的。可以说,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这一点,海德格尔与曹雪芹又是相通。但是两者却有一种“态度”上的巨大区别,简要地说,海德格尔哲学在死神面前鼓动的是赴死的悲壮,而曹雪芹呈现的则是对死的感伤。据已揭开的历史事实发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德国的许多士兵身上都携带着海德格尔的哲学小册子。这不是因为海德格尔“这个人”当时的政治立场站在希特勒一边,而是海德格尔这种哲学乃是赴死的哲学,即士兵的哲学。这一哲学的中心点是礼赞毁灭、鼓动毁灭、在毁灭中实现存在意义的哲学。而曹雪芹完全不是这样。主人公贾宝玉看到生命一个一个死亡,他也一个一个为之感伤,特别是对于青春生命的死亡,更是悲痛不已。尽管晴雯、尤三姐、鸳鸯等均有赴死的勇敢,即赴死时全然没有“畏”,但她们也满腔悲愤,而见到她们死亡的大爱者更是悲伤欲绝。柳湘莲为尤三姐之死而从此了断尘缘,贾宝玉为晴雯之死而撰写且歌且哭的《芙蓉女儿诔》,为鸳鸯之死也痛哭一场。面对死亡的痛惜,背后是对生命的极端珍惜。贾宝玉来到人间,一面看到人间地狱般的黑暗与荒诞,另一方面也看到地狱中的一线光明,这就是青春女儿所展示的至真与至美,他为自己能与她们相守相处而感到无穷的快乐,因此,他在看破功名利禄的同时又珍惜每一天每一刻,喜聚不喜散。无论是诗社的聚会还是平常与恋人、丫环、戏子朝朝夕夕的相处,都使他从内心深处感到生活的美,其珍惜之情处处表露出来。《红楼梦》的色空哲学虽看空看破,但阅读之后并不会让我们消沉下去,因为蕴藏于整部小说中的是对生命的珍惜,是对生与爱的眷念。
在海德格尔的哲学里,读不出“珍惜”,谈不上“眷念”,看不到死亡后的感伤。因此,同样是“未知死,焉知生”的思路,一个是绝情主义哲学,一个则是伤感主义哲学,天差地别。德国近现代哲学,除了海德格尔,其实尼采也是肯定与讴歌毁灭,尼采哲学在二战中同样被纳粹所利用。希特勒那种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不惜用铁靴践踏无辜花草的“气势”,正是建立在尼采那种绝对权力意志的哲学之上。尼采哲学正是鼓动在尸首与废墟上站立起“超人”形象的哲学,这与中国那种“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哲学方向完全相反。中国儒家哲学重视“生”是世所公认的。而庄子哲学,虽然有“生死同状”的命题,但也“道是无情却有情”,处处以寻求人生“至乐”的天地境界为最高境界,并不以悲壮赴死为最高境界。庄子的源头《道德经》,曾被人视为“兵书”,以为它与海德格尔相通,然而,这也错了。老子固然也涉及兵事,但其大前提是反战的,它明明写道,“兵者,凶器也”,“大兵之后,必有凶年”,明明主张“胜而不美”,以“丧礼”对待胜利。老子崇尚的是水之至柔,不是火之至刚,强调的不是争,而是不争。不要争,不要战争,不要轻易送死,不要崇拜毁灭,这才是老子道德经的主旋律。《红楼梦》与中国哲学的灵魂完全相通。因此,曹雪芹虽也面对死亡思索人生,但不像海德格尔那样,认定唯有在死亡面前存在才充分敞开,他创造的哲学是存在在爱的面前才充分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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