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乃是一部以石头为象征的大自然人性化的传记史记。这块石头是女娲补天时淘汰掉的石头,后来“通灵”即赢得了灵性人性而进入人间。这一大框架正是大自然的人化。林黛玉的前身绛珠仙草,也是自然的符号,她化为人到人间还泪,也是自然的人性化。从石头变成贾宝玉,从仙草变成林黛玉,即从木石变成恋人,这是自然人性化的第一内容(即外自然的人化)。而宝玉、黛玉到了人间之后,又完成了一个内自然人化的过程,这就是从三生石畔的自然关系变成人的社会性关系,其自然感官也变成审美感官,宝、黛都是诗人,但他们降生时的第一声啼哭并不是一首诗,其生命的过程乃是诗化过程。诗化过程是人化的高级阶段,人类追求诗意栖居便是追求这一诗化的高级过程。内自然的人性化是自然人化的第二内涵。关于这一点,贾宝玉的历程极为典型,他的内自然有一个明显的由情欲上升为情感的过程,即逐步淘汰动物性、把性欲转化为爱情的过程。他在年少时和袭人初试云雨,吃鸳鸯脸上的胭脂,注视宝钗丰满的胸部(还妄想能移到黛玉身上)等等,都是性欲的表现。后来这一切都被提升,愈来愈倾心于真情真性,他特别敬爱林黛玉从不劝他走国贼禄鬼之路,这意味着把心灵的相通视为第一要义,也说明文明程度进入更高级的阶段。马克思说人的自然界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的属人的本质是判断文明的尺度,宝、黛的爱情所以感人所以精彩,正是它反映极高水平的文明程度。
关于“自然的人性化”在《红楼梦》中的呈现,一经点破并不难理解。不过,如果从这一角度来审视《红楼梦》还会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即有些人物的人性化尤其是充分人性化非常难,例如薛蟠、贾环、贾蓉等,身上的动物性几乎压倒人性,这些人在身体上完成了人的进化,但在心灵上并未完成,也就是说,并未完成从欲到情的人化进程。薛蟠和他的妻妾的关系大体还是自然关系而非“人的本质”的关系,他自始至终未能从“滥淫”提升为“意淫”,未能从“滥情人”变成“有情人”。每个人物的人性化程度不同,造成不同的性情性格,也就是个性。
与“自然人性化”相反的命题是“人性自然化”,即人的本性的复归。这又是《红楼梦》的重大精神内涵。庄禅的哲学主题正是人的自然化。庄子发现机器会产生“机心”即会发生人的异化,这是哲学史上的重大发现,很了不起的对于人性异化的发现。两千多年前此一发现,应是那个时代的思想制高点。而曹雪芹的《红楼梦》则发现对色的疯狂追求,包括对功名、财富、权力等等的追求,也把人推向人的本真本然之外。如果说庄子提醒的是人被物役的异化现象,那么,曹雪芹则更为具体地见证了人被功名所役、被财富所役、被权力所役、被书本所役、被道统所役、被科场所役,甚至被自我所役等各种异化现象。贾宝玉的精神正是不为物役的精神,正是守持和回归到生命本真本然的精神。
讲述至此,笔者想强调说,《红楼梦》关于“自然的人性化”与“人性的自然化”的整体思路,乃是一部完整的美学,而且是诗化与故事化的美学。以往的《红楼梦》研究与美学研究尚未充分注意到这一美学宝库。《红楼梦》中有艺术学、诗学,有各种关于诗、关于画、关于音乐的见解,但这是《红楼梦》美学的局部。曹雪芹美学乃是“自然人化―人性自然化”的通观美学(或称大观美学),是美的发生学与发展学,即对美的产生与本质进行把握的美学。因此,《红楼梦》美学大于《红楼梦》艺术学。曹雪芹的美学观,又是曹雪芹的宇宙观、世界观与价值观。掌握了“自然人化―人性自然化”的美学思路,便掌握了《红楼梦》的第一哲学要点,除此之外,笔者还想说明,关于自然的人性化与人性的自然化的思想,还可以推及到美学之外的其他领域,尤其是教育领域。对美国的教育产生巨大影响的美国著名哲学家杜威就接受黑格尔的对立统一辩证法,主张手段与目的的合一,理想与行为的合一(知行合一),人文和自然的合一,即自然应当人文化,人生也应自然化。他的“学校如社会”的思想,正是这种哲学的延伸。我国近代以来,王国维、蔡元培等所提倡的美育代宗教,也并非仅仅是艺术教育,而是“自然人化―人性自然化”即生命充分人文化、充分人性化的教育。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