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书故事起于自然(大荒山、无稽崖、三生石畔等),终于自然(宝玉离开社会走入云端),基本情节是“自然(石头)的人性化”和“人性的自然化”(宝、黛人化之后追求自由自然),关于这点,下文再细说。
(2)小说开篇的女娲,类似创世的上帝,但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更不是主宰世界与主宰人类命运的上帝,也不是圣爱的源泉,因此,她不是被信仰的人格神。《红楼梦》立足于禅宗哲学,以“悟”代佛,以“觉”代神,觉即神,我即神(此点与歌德的泛神论也相通)。
(3)《红楼梦》始终有一种对不可言说的终极真实的敬畏。这一真实在小说中时而是“空”,时而是“无”,时而是“天地”,时而是道与自然,归根结底,是对宇宙本体的敬畏。换句话说,是对一种于冥冥之中产生万物万汇的相当于创世主但又不是创世主的天道即宇宙秩序的敬畏。也可以说,这是对天、地、人和谐共在的“天人合一”的天地宇宙境界的敬畏。这一秩序与境界相当于神,但又不是神,因此可称泛神。
(4)全书充满对大自然的向往、同情与仰慕,主人公贾宝玉常与星星对语,也常和鱼儿鸟儿说话,林黛玉更是常常对花流泪,葬花如葬己,物我无分,与自然合一。
(5)对以刘姥姥为符号的农民及其栖居的乡村质朴土地充满悲悯与爱意,连最能算计的泼辣女人王熙凤也没有偏见,她不仅善待刘姥姥,而且把唯一的女儿(巧姐)托付给她,最后巧姐儿复归于土,圆了“牛郎织女”之梦。
(6)小说以大量篇幅描写男女主人公的原始出身与儿童时代生活,贾宝玉童言无忌,讲了许多“女子水作,男人泥作”的天言天语,更是把“女儿”(青春少女)直接视为与释迦牟尼、元始天尊同一级的“神”,把神“泛”入儿童生命与青春生命。
放下歌德,另有一点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哲学视角上斯宾诺莎与曹雪芹相似。笔者在《红楼梦的哲学内涵》中说,《红楼梦》有一种哲学视角,这就是大观视角。这种视角不是以肉眼、俗眼即人的寻常眼睛观物,而是用“天眼”(《金刚经》概念)、“道眼”(庄子概念)、“宇宙极境之眼”(爱因斯坦的眼睛)观物。《红楼梦》中空空道人、茫茫大士、癞头和尚、跛足道人的空眼也是这种眼睛,正因为以空见色,才清醒地看到世界与人性的荒诞,追名逐利的无意义。斯宾诺莎本是以磨镜片为生,他不仅成为光学家,而且发明了一种形而上学的望远镜与显微镜,即“从永恒的范型之下”(Undertheformofelemity,Subspecieaeternitatis)观认万物万相的方法,通常被称作第三种知识(绝对客观知识)直观法。爱因斯坦说从宇宙极境看地球,地球不过是一粒尘埃,正是站立于宇宙永恒范式之下直观天地万物的方法。斯宾诺莎把执著我见的知识称作第一知识,把共同概念形成的理性知识称作第二知识,把宏观思维把握下的绝对客观知识称作第三种知识。他的永恒范式直观之眼,正是穿越各种幻相看透事物本质的天眼、道眼、佛眼,也正是曹雪芹的大观眼睛。至此,可以看到曹雪芹与斯宾诺莎两个惊人的相似之点:①排除上帝人格神而以宇宙自然的永恒共在范式为广义之神,并以对这一共在范式的敬畏取代对人格神的敬畏。②排斥我执法执而立足于永恒范式的精神制高点,大观直观一切物性人性。斯宾诺莎出生在曹雪芹之后,如果他生活在中国,也许会从《红楼梦》中找到自己的哲学例证,尤其是发现曹雪芹有一双自己所追求所想建构的大观眼睛。
(五)《红楼梦》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论
二十世纪下半叶,以马克思为参照系解说《红楼梦》是中国当代学术史上的重大现象。对于这一现象,绝对肯定与绝对否定都是不妥的。马克思不仅是伟大的政治经济学家,而且是欧洲近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他的哲学具有一种“唯物”的彻底性。这个“物”不是常人所理解的那种物件、物色、物种,也不仅是现实物质世界。在历史唯物论的框架内,它是区别于心、区别于意识、区别于思想的人类的历史实践活动。它不仅认定人是历史的存在物,而是认定人类的历史是人类从事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改善生产工具的科学实验的历史。既然人是历史的结果(文化也是历史的结果),那就无法离开具体的历史场合即时代的社会形态来认识人及人的各种活动。上世纪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红楼梦》评论,其主流就是用马克思的历史观与哲学观对《红楼梦》的把握,即以马克思的理念作为参照系认识《红楼梦》。在此参照系之下,就发现《红楼梦》是封建时代政治、经济、文化、人情的百科全书,或者说是那个时代的一面巨大的镜子。这并没有错,确实《红楼梦》所见证的历史状况和文本中所蕴藏的时代信息(包括政治信息、经济信息、文化信息以及那个特定时代的日常生活信息,心理信息等),其丰富的程度,是任何历史著作无法比拟的,但是,这些无比丰富的信息不是封建与反封建的阶级斗争这种本质化的概念可以涵盖与描述的。《红楼梦》除了包含着时代性的历史内容之外,它作为文学作品,又有超时代、超历史的更为广阔也更为永恒的宇宙语境与人性内容。小说中的生存困境、人性困境、心灵困境以及父与子等种种冲突,也不是一个时代里两个阶级的冲突,而是永恒的生存问题与人性问题的争论。也就是说,其困境与问题的内涵不是属于时代之维,而是属于时间之维。王国维说《红楼梦》不是历史的,而是宇宙的,关键就在于这部小说拥有无限自由时空的框架,它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红楼梦》的永恒价值,正是它负载的是永恒性的人性内容。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