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与尼采相比,曹雪芹显得很冷静,但他与尼采一样,也是一个大解构者。如果说,尼采解构的是西方理性哲学对世界对人的基本理解,那么,曹雪芹解构的则是儒家道统对世界对人的基本规范。尼采看到现代社会大辉煌下贵族精神瓦解的可能性,而曹雪芹则看到大辉煌下贵族社会崩溃的可能性,两人都是现存秩序现存理念的“槛外人”(异端)。还有一点相似的是,无论是尼采还是曹雪芹,都把哲学、文学表述视为生命存在方式本身,换句话说,都是通过自己的感性语言描述自身的体验。尼采也是个天才,他有足够的力量建构宏大的哲学体系,但是,除了《悲剧的诞生》具有传统哲学讲述的形态之外,几乎没有一部著作使用传统的逻辑论证的哲学方式。他显然是害怕自己活泼的喷射式的丰富思想被束缚在内封闭的符号系统之中,因此,他宁可用随想录等接近文学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哲学思索,这一点,使得这两位天才相通,他们的哲学都不是僵死的经院哲学,而是充满生命活力、充满生命蒸气的哲学。
(四)曹雪芹与斯宾诺莎的泛神论
如果王国维当年对欧洲哲学的理解不是仅局限于康德、叔本华,而是还能注意到生活在十七世纪的斯宾诺莎,而且又能把斯宾诺莎和曹雪芹联系起来思索,那将会对《红楼梦》的哲学获得一些更新的认识,至少会发现两人在哲学方法与哲学思想上均有相通之处(曹雪芹出生于1715年,即在斯宾诺莎去世1677年后的第三十八年出生)。甚至会像郭沫若那样把庄子与斯宾诺莎连在一起而把曹雪芹与斯宾诺莎放在一起思考,从而发现他们都是泛神论者,即把自然视为神,把神视为自然。十六世纪中叶至十七世纪,欧洲出现了培根、笛卡尔、霍布士等具有全新宇宙观的哲学家,也出现了布鲁诺、波墨等泛神论者,斯宾诺莎和他们一样,否认人格神上帝的存在,否认天使的存在,认定上帝就在自然之中。他在其代表作《伦理学》中把实体、神、自然、宇宙四者等同起来,强调作为万物本源的神就是自然。郭沫若在《女神》中讴歌“三个泛神论者”:庄子、斯宾诺莎(郭译为斯皮诺莎)及印度佛教之前的优婆尼塞图。此外,他还自己说明,他之所以会接近歌德,其重要原因也是因为歌德具有泛神论思想②。他还对歌德的泛神论思想作了五点概括,这些概括,有益于理解《红楼梦》的泛神论,因此我们略去第一点而引述于下:
二、……他的泛神思想。泛神便是无神。一切的自然只是神的表现,自我也只是神的表现。我即是神,一切自然都是自我的表现。人到无我的时候,与神合体,超绝时空,而等齐生死。三、他对于自然的赞美。他认为自然是唯一神之所表现。自然便是神体之庄严相,所以他对于自然绝不否定。他肯定自然,他以自然为慈母,以自然为友朋,以自然为爱人,以自然为师傅。他说:我今后只皈依自然。只有自然是无穷地丰富,只有自然能造就伟大的艺术家……一切的规矩准绳,足以破坏自然的实感,和其真实的表现!他亲爱自然,崇拜自然,自然与之以无穷的爱抚、无穷的慰安、无穷的启迪、无穷的滋养。所以他反抗技巧,反抗既成道德,反抗阶级制度,反抗既成宗教,反抗一切的学识。以书籍为糟粕,以文字为死骸,更几乎以艺术为多事。四、是他对于原始生活的景仰。原始人的生活,最单纯,最朴质,最与自然亲睦。崇拜自然、赞美自然的人,对于最原始生活自然不能不发生景仰。所以他对于诗歌,则喜悦荷默和莪相。在井泉之旁,觉得有古代之精灵浮动。岩穴幽栖,毛织衣,棘带,是他灵魂所渴慕着的慰安。他对于农民生活也极表同情:“自栽白菜,菜成拔以为蔬,食时不仅尝其佳味,更将一切种之植之时的佳日良辰,灌之溉之从而乐其生长之进行时的美夕,于一瞬间之内复同时而领略之。”他说,这种作为人的单纯无碍的喜悦,他的心能够感受到,真是件快心事。要这种人才有真实的至诚,虔诚的努力,热烈的慈爱,能以全部精神灌注于一切,是刹那主义、全我生活的楷模!五、是他对于小儿的尊崇……③
如果郭沫若讴歌的三个泛神论者,第三个的名字改为曹雪芹,那么读者也不会有异议,因为曹雪芹完全与斯宾诺莎、歌德的泛神论思想相通,在《红楼梦》全书中贯彻着连自己也未必意识到(如同庄子)的泛神论的宇宙观、哲学观。这明显地表现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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