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诗题、字句和诗意重复出现,联句重复甚至造成“有句无篇”的弊病。
据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附录《篇名索引》统计:陆诗中仅诗题重复达40次以上的就有5例:《杂兴》68首,《杂感》61首,《秋思》55首,《秋兴》46首,《幽居》40首,其他如《春日》、《夏日》之类的诗题也都反复出现。[9]
陆游在具体创作中虽然明确反对雕琢,如其在《诗稿》卷七十八《读近人诗》中云“琢雕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又在卷十九《夜坐示桑甥十韵》中说“大巧谢雕琢,至刚反摧藏”,但就自身的近体诗而言,往往在锤炼好佳句之后,一用再用,甚至多到令人窒息。对此,后人颇多微词。清人袁枚在《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五中说:“……重复多繁词。香山与放翁,此病均不免。”朱彝尊更是在《曝书亭集》卷四十二《书剑南集后》中讥讽其“句法稠叠,令人生憎”。如,陆游在《书室明暖》中用过“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之后,似乎对锤炼之妙颇为得意,又在《闲中》套用,“活眼砚凹宜墨色,长毫瓯小聚墨多”。又如,对“心如”、“身是”句式的钟爱。《病中简仲弥性等》:“心如泽国春归雁,身是云堂早过僧”;《寒食》:“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羡游僧处处家”;《秋日怀东湖》:“身如巢燕临归日,心似堂僧欲动时”;《夏日杂题》:“情怀万里长征客,身世连床旦过僧。”
对某一特定时期所存在的个体生命感悟,陆游也是不惜一咏再咏。如,陆游经常会在心情孤寂落寞的时候读《周易》、《离骚》二书,他便反复道:《闭门》:“研朱点《周易》,饮酒读《离骚》”;《小疾谢客》:“痴人未害看《周易》,名士真须读《楚辞》”;《六言杂兴》:“病里正须《周易》,醉中却要《离骚》”;《书怀示子橘》:“问看饮酒咏《离骚》,何似焚香对《周易》”;《遣怀》:“穷每占《周易》,闲唯读楚《骚》”;《自贻》:“病中看《周易》,醉后读《离骚》”;《杂赋》:“体不佳时看《周易》,酒痛饮后读《离骚》。”[10]
诗题、字句和诗意的重复出现,一者可见作者对于某题某句的钟爱,但机械反复,更多地损害了诗歌的内在流动性和出奇出新之根本要求。对此,钱书先生的批评一针见血,“古来大家,心思句法,复出重见,无如渠之多者。”“他若‘夏浅胜春’、‘莫安排’、‘兀兀’、‘腾腾’等成语,‘葛天民’、‘济元元’等结语,皆屡用不一用,几乎自作应声之虫。似先组织对仗,然后拆补完篇,遂失检点。虽已其才大思巧,善于泯迹藏拙,而凑填之痕,每不可掩。”[11]
再次,部分诗篇模仿痕迹明显,议论相互矛盾。
自从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有过对宋诗“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的尖锐批评,便几乎成为后人首可的纲领性认同。虽然严羽口中的“宋诗”弊端主要是来自“苏、黄”,但这种批评在陆游身上同样有着不同程度的显现。
在具体创作中,陆游喜欢运用典故和点化前人诗句,体现出鲜明的“宋派”特点。这一者是他用功甚勤,学通四部的原因(莫砺锋教授有文《陆游诗歌中的学者自画像》对此论之甚详),再者也是他时常模仿晚唐诗人的缘故。如,许浑《陵阳初春日寄汝洛旧游》有句:“万里绿波鱼恋钓,九重霄汉鹤愁笼”,陆游便在《寄赠湖中隐者》中道:“力顷烟波鸥境界,九天风露鹤精神”;司空图有“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句,陆游《到严州十五晦朔》便仿其式意:“名酒过于求赵璧,异书浑似借荆州”。
陆游诗中同样多用议论,但又往往在议论间出现矛盾。比如陆游曾多次描述自己杀虎的英雄壮举,《剑南诗稿》卷四《闻虏乱有感》:“前年从军南山南……赤手曳虎毛毵毵”;卷十一《建安遣兴》:“刺虎腾身万目前,白袍溅血尚依然”;卷十四《十月二十六夜梦行南郑道中》:“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卷二十六《病起》:“少年射虎南山下,恶马强弓看似无”。惊心动魄场面如在眼前,但又或说箭射,或说剑刺,或说血溅白袍,或说血溅貂衣,或说在秋,或说在冬,扑朔迷离,难以判定。继而又在《剑南诗稿》卷二《上巳临川道中》中说:“平生怕路如怕虎”,其胆怯程度也简直难以和上述的英雄壮举相统一。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