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的海因里希•海涅毕竟是一位激情的诗人,他易感的气质在许多场合都会不自觉地显示出来。1848年5月的那天,他已经病得很重,仍曳着脚步来到卢浮宫;当他来到“米洛的维纳斯”面前时,立刻就感动得“差点儿晕倒在地”。在应约为出版社出版画册《莎士比亚笔下的少女和妇人》撰写说明词时,写到奥菲莉娅,他自己竟变成深爱奥菲莉娅的哈姆雷特了,感受到奥菲莉娅“语调中有一种魅力,感动我的心”;并声言“我永远不能忘记,夜莺的歌唱同奥菲莉娅的天籁相比,是显得多么寒伧啊!……她那纤细的身段飘飘然在我身旁滑翔着,恰是优美的化身。……”(刘半九译)
可是由于天真无邪的奥菲莉娅生活在一个腐朽的环境中,当整串的罪恶之链一环环展开之后,她也就毫不知情地被牵连了进去,陷入了疯狂,最后:
“在小溪之旁,斜生着一株杨柳……她编了几个奇异的花环来到那里……她爬上一根横垂的树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挂在上面;就在这个时候,一根心怀恶意的树枝折断了,她就连人带花一起落下呜咽的溪水里。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在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好像一点不感觉到她处境的险恶,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多一会儿,她的衣服给水浸得重起来了,这个可怜的人歌儿没唱完,就已经沉到泥里去了。”(朱生豪译)
虽然在威廉•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奥菲莉娅算不上是第一主角,但是这个哈姆雷特“四万个兄弟的爱合起来,还抵不过我对她的爱”的美丽少女是那么的可亲可爱,她的命运是那么的令人惋惜和同情,使她被认为如一份“莎士比亚A到Z”说的,是“莎士比亚剧作人物中最令人同情的一个”,并使她的形象也成为最广为人知的艺术主题之一。
如果说在舞台或影视屏幕上,奥菲莉娅非得与《哈姆雷特》中的其他人物一起,而且也难以作为中心人物出现,那么在画布上可以没有这种限制。纵观绘画史,说不清有多少画家都描绘过她单独的形象。据一份统计材料,从1775年英国新古典主义画家约翰•哈米尔顿•莫蒂默(John Hamilton Mortimer,1740-1779)的《奥菲莉娅》,到2004年的年轻英国画家玛德琳娜•奥利弗(Marilène Oliver,1977-)的《奥菲莉娅》,包括著名法国浪漫主义画家欧仁•德拉克洛瓦(Eugne Delacroix,1798-1863)的《奥菲莉娅之死》(The Death of Ophelia)等多幅“奥菲莉娅”,和三四位英国前拉斐尔派画家的《奥菲莉娅》,广为人知的“奥菲莉娅”画作就多达72幅,其中曾任英国皇家科学院院长、并受封为爵士的约翰•密莱的画技精良的《奥菲莉娅》是最被人们经常说起,也是最著名的。
约翰•埃弗雷特•密莱(Sir John Everett Millais,1829-1896)是英国的油画家,前拉斐尔派的奠基人之一。(Millais,曾译“密莱司”,“密莱斯”,据有关材料,应读“Mih-lay”)
密莱生于英格兰南安普顿的一个贵族家庭,祖辈有法国传统。
约翰从小就显示出的极大艺术才华使他在11岁那年就进了皇家学院的美术学校(Royal Academy School),并获得所有的学院奖,这两者在该校都是史无前例的。在那里,他结识了两位同学威廉•霍尔曼•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1827-1910)和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三人意趣相投,认为16、17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和此后主导学院派艺术的绘画,都根据相同的光影原则构图,都呈现着同样的光度,因而都是同一体系的产物,既做作,又缺乏想象力,有害于个性的发展。于是他们三人于1848年9月在伦敦贝德福德广场(Bedford Square)附近高尔街(Gower street)密莱父母的家组成一个秘密团体,取名“前拉斐尔派兄弟会”(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每月集会,谈论艺术,主张要以意大利艺术大师拉斐尔(Raphael,1483-1520)之前的艺术为榜样,希冀借此激发画坛新的活力。
三人的“兄弟会”成立后,又邀请了另外几位画家参加,发表了不少风格质朴不矫饰、画面清晰、鲜明亮丽、细节具有近乎摄影的逼真效果的绘画作品。
文学作品是前拉斐尔派画家灵感的重要来源,他们认为创作最有意义的题材是莎士比亚的作品、浪漫主义的诗篇、中世纪亚瑟王的故事和圣经。在“兄弟会”中最起作用的罗塞蒂,父亲是研究意大利诗人但丁的专家,他自己也总把但丁作为自己的第一名字,还特别喜爱莎士比亚。仅以莎士比亚的伟大剧作《哈姆雷特》中的奥菲莉娅来说,他们“兄弟会”成员中,就有多位画家以奥菲莉娅为题作画:约瑟夫•塞文(Joseph Severn,1793-1879)大约作于1831年的《奥菲莉娅》,表现奥菲莉娅匍匐在一条条组成“Hamlet”(哈姆雷特)字样的麦穗上,身上缀满各种花朵;她的手里还握着一封哈姆雷特的信,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也看不出有疯狂的神色;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作于1868年的水彩画《奥菲莉娅第一次说疯话》(The First Madness of Ophelia)描写的是《哈姆雷特》第四幕第五场王后、国王和霍拉旭三人看出她有发疯的症状;约翰•威廉•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1849-1917)1889年和1910年创作过两幅的《奥菲莉娅》,前者描写奥菲莉娅躺在原野上翻滚,一束花正从她的腿上掉了下来;在后一幅中,奥菲莉娅穿的不是通常看到的一身象征贞节的洁白长服,而是一个丰满的成熟女子的蓝色服装,还绣有金色的雅致的花。还有前拉斐尔派画家安娜•利•梅里特(Anna Lea Merritt,1844-1930)在1880年;密莱和阿瑟•休斯(Arthur Hughes,1832-1915)也同时于1852年都在画《奥菲莉娅》。
先是1849年的夏天,正在根据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创作一幅绘画的另一位前拉斐尔派画家瓦尔特•德弗雷尔(Walter Howell Deverell,1827-1854)陪母亲去莱斯特广场(Leicester Square)一家女帽店时,见店里的一位学徒正在用针线干活,觉得这个女孩子,不论是相貌或是气质,都与《第十二夜》中的女主角,“你的语调,你的脸,你的肢体、动作、精神,各方面都可以证明你的高贵”的薇奥拉十分相似,感到最适合做他的模特儿了,便要他母亲去劝说她。
在那个时代,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做模特儿就无异于做一个*女。不过有些未婚的工人阶级子女还是甘心情愿的,因为每小时可以收取一个先令的报酬,比干工人的活好多了。但是莉吉(Lizzie)起初还是不乐意;纠缠了很长时间,她最后才答应下来。
这个叫“莉吉”的姑娘名伊丽莎白•埃莉诺•西达尔(Elizabeth Eleanor Siddall,1829-1862)工人阶级出身,家住老肯特路(Old Kent Road)。她自己这年也只有19岁,却已有一大窝孩子,包括一个有精神障碍的儿子。
莉吉肢体纤长瘦削,皮肤白皙,一头像火一样燃烧的红色卷发,态度沉着而冷静。见到她时,“前拉斐尔派”的其他成员都为她所倾倒。她的美和她能够摆几个小时的姿势,使她成为多个“前拉斐尔派”画家的最喜爱的模特儿;虽然出身微*,他们仍把她看得像一个女皇。威廉•罗塞蒂说她“高挑、苗条,红铜色的头发,明显消耗病病人的脸色。”又称赞她“极其美丽,有一种介于高贵和甜美之间的神态……她仿佛在说:‘我的心灵和我的情感都属于我自己,外人别指望想窥探到它。’”威廉•罗塞蒂的妹妹、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Christina Rossetti,1830-1894)写了《在艺术家的画室》(In An Artist’s Studio),这样描写她坐在画家跟前摆姿势:“他日夜以她脸容为餐,a她也以真诚友好回盼,a如月亮一样白皙,似眼神一样欢悦:a无需因期待而消瘦,无需为冷漠而悲伤;a不若是她,便是在投下明丽的希望之光;a不若是她,便在她满足他的梦想。”(本文作者试译)威廉•罗塞蒂在给约翰•埃弗雷特•密莱的一封信中还特别提到她与奥菲莉娅“神奇地相似”。
约翰•埃弗雷特•密莱创作他的《奥菲莉娅》是在1851年的秋冬。此前他已经在创作另一幅画《胡格诺派》。
在大伦敦泰晤士河畔金斯敦(Kingston upon Thames)附近,与密莱家的朋友兰普里埃尔家(Lemprières)附近,有一条尤厄尔河(Ewell)流向泰晤士河。在这里干草地的一旁,在发着絮语的柳条底下,艺术家找到一块各方面看都适合做他这画的背景的地方。这正是那年的7月,河边开满了各色野花。选定一个处所后,在近旁租下一间小屋,与朋友、也是前拉斐尔派的威廉•霍尔曼•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1827-1910)为伴待下。从密莱1851年7月2日给他的密友库姆夫人(Mrs.Combe)的信中知道,他创作《奥菲莉娅》就开始于这一天。他告诉夫人说:“您会看到我从我正在一条河旁为画奥菲莉娅所逗留的金斯敦写这封信。我们(亨特和我)早晨六点钟起床,八点左右开始工作,傍晚七点回家。”密莱又曾这样描写他的工作情况:
“我盘着腿,在一把阳伞投下的比半便士银币大一些的阴影下面坐11个钟头,以一只儿童用的杯子去我旁边的小溪来解决我的口渴……我还害怕风会把我刮进水中,……我感到与奥菲莉娅这位沉死在污泥中的夫人感情上亲密起来了。而模特儿,伊丽莎白•西达尔,则因感官上的刺激而觉得十分害羞。”
后来,为了给伊丽莎白创造具有奥菲莉娅掉进河里的效果,密莱让她躺在一口盛满水的浴盆里,有几只油灯置于浴盆底下给水加温。一次,因为密莱全神关注于绘画,没有注意到油灯灭了。结果伊丽莎白感冒了。那年代,没有医疗保健,又不能很快地配到药,伊丽莎白只好由一名私人医生照看。伊丽莎白的父亲,牛津的一位拍卖商大发雷霆,说使他的宝贝女儿生了这样的病,要密莱支付50英镑(约今日的3173.5英镑)的医疗费用。好在西达尔小姐不久就康复了,事情才没有发展下去。
1852年3月,密莱给库姆夫人写信报告说:“今天,我买到一件真正豪华的古代贵妇人的长服——— 上面全绣了银花— ——我就要把它画成奥菲莉娅了。”密莱说的是他花4英镑(约今日的250英镑)从一家二手商店买来的一袭古代绣银花的非常漂亮的长服,让伊丽莎白穿起来作为模特儿。
3月6日,密莱写道:“我画得很慢,不过我希望奥菲莉娅的头部已经画好。”并表示《奥菲莉娅》和《胡格诺派》完成后都能在皇家学院展出。
在3月31日的信中,密莱说,到今天他还只“画成奥菲莉娅长服的下摆”。不过他相信不久即可完成,并表示希望两幅画在皇家学院展览时都能作为重要展品占有好位置。他兴奋地告诉收信人,说著名画家查尔斯•罗伯特•莱斯利(Charles Robert Leslie,1794-1859)应邀两次来看他的作品,“每次都极为赞赏。”密莱的《奥菲莉娅》和休斯的同名画作于1852年同时在“皇家学院展览会”上展出。亚瑟•休斯的《奥菲莉娅》表现的是苍白、病态的奥菲莉娅,呆呆地望着水面和花簇在缓缓沉入溪中。密莱的《奥菲莉娅》描绘奥菲莉娅在鲜花盛开的大自然怀抱里平静地沉入水中。不同于莎士比亚描写奥菲莉娅制作花环时疯狂而悲伤,密莱表现奥菲莉娅浮在水中,她的头、手和衣服都没有沉下去;暗黑色的水已经浸到她的腰部,但她手中握着的一把花还浮在水面上,表明她身体的其余部分很快会沉下,但还没有下沉,正是她处于生与死之间的那一个瞬间;而她的表情既没有惊恐,也没有绝望,皮肤甚至呈现出象征生命的红色,且她还双目凝视,张嘴歌唱。有研究者称颂密莱在这幅画中对奥菲莉娅的描绘,表现了基督精神。
今天,艺术史家公认密莱的30×40英寸大小的《奥菲莉娅》不仅是画家本人最优秀的作品,也是所有描绘奥菲莉娅的画作中最优秀的;它作为伦敦塔特美术馆(Tate Gallery)的重要藏品,继莎士比亚之后,使奥菲莉娅再次成为不朽。
和画作《奥菲莉娅》相比,它的替身的后半生是要暗淡得多了。
好几位前拉斐尔派画家都把莉吉•西达尔看作是自己最理想的模特儿,但是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坚称她是他唯一的缪斯,并深深爱上了她。可是家人嫌弃女的出身微*,坚决不同意他们结婚。于是,他们两人居住在伦敦环境比莉吉原来所住还糟得多的老区“黑衣修士隐修院”(Blackfriars)。起初,她的情人着迷地为她画像,还教她绘画、写诗,颇为浪漫。随后两人曾一度分离,又重新结合,并在1860年结婚。但是她常常生病,不但患有肺结核,还多日不肯吃东西,很像是厌食症。在罗塞蒂爱上另外一位模特儿之后,她又因忧郁症和服用鸦片町而情况越来越糟,最后死于鸦片町过量。入殓时,罗塞蒂将他的一部诗稿作为殉葬品奉献给她。但后来为了出版,又开棺取了出来。她的灵魂从来不能像奥菲莉娅那样安静过。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