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敬爱和称颂的原因并不相同一样,仇视和责难的理由也并不一致。
在仇视和责难者中,有一类是对鲁迅有着近乎本能的嫉恨。酒精过敏者,杯一沾唇,便面孔涨红、双目充血,浑身发痒,甚至口吐白沫,抽筋打颤。而这类人,则一闻“鲁迅”二字,便气急胸堵,目露凶光,一向平和温软的语调也顿然恶狠狠起来,仿佛见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嫉“鲁”如仇。
例如那位苏雪林女士,便可算作这类人的代表。鲁迅刚逝世,她便以纤纤素手,奋力举起了“反鲁”的旗帜。用她自己的话说,“‘反鲁’几乎成了我半生的事业”。60年代,她从海外到台湾定居,写了《鲁迅传论》一书,可谓“妙语连珠”。援“奇文共欣赏”之义,不妨略举一二。谈到鲁迅婚姻时,苏女士云:“鲁迅对他太太并无情感,新婚未及一月便又去日本了。以后与其妻似乎亦未重聚。嫌她貌陋,则鲁迅自己并非美男子,嫌她性情乖张,则鲁迅之乖张更可怕,究为何故,不得而知。”谈到鲁迅的经历时,则云:“鲁迅读书老是读一个时期便换学校,当教员也爱跳槽,想必是欢喜同学校当局磨擦,或与同事闹脾气,亦可见他与人相处之难。”在谈到“少时困厄环境逼成”了鲁迅的“病态”时,苏女士把话锋一转:
不过话不可一概而论,历史上有许多伟人幼小时都曾在贫穷困顿的环境里打过滚来。别的且不说,以现任总统蒋公为例吧,据蒋公自述:“九岁丧父,一门孤寡……”比鲁迅家所遭更坏……为什么幼年时代环境的不顺,并不足妨碍蒋公岳峙渊淳的气度……?可见鲁迅性情的恶劣,大半实由天然生就,所谓“根性”者是。
竟然要用“现任总统蒋公”的“岳峙渊淳”来印照出鲁迅“性情的恶劣”,真叫人不知怎样说她才好。
苏女士曾是颇有些名气的作家,也曾厕身于大学讲坛,好歹也算个文化人。但一提到鲁迅,便出语与村妇毫无二致,也真是“实由天然生就,所谓‘根性’者是”。
如苏雪林一般嫉“鲁”如仇者,今日文场当然也有。大大小小,面目各异的“顽主”们,一提到鲁迅,便要血压猛升,心律失调的,而且也每每出语如同村夫,或干脆显出市井间无赖儿郎相。有人说,这是“无缘无故的恨”,其实,又何尝没有缘故。
对这类人,与之辩驳,都有些无聊。鲁迅如不被这类人恨,则鲁迅也就不成其为鲁迅。
另有一类人,之所以对鲁迅心有不满,语含指责,则是因为对鲁迅有着种种误解。
鲁迅生命的最后十年,是在上海度过的。而这十年,鲁迅招致的误解尤其多。
常有人以为鲁迅“骂人”太刻毒。其实,如果了解鲁迅每一论战的前因后果,如果知道鲁迅是怎样被攻击、被反噬、被陷害,便会觉得鲁迅的“刻毒”实在并不过分。就说鲁迅与梁实秋之间的争论吧,前后有过数次刀来剑往,但几乎每一次都是梁先发难的。当鲁迅震惊于也愤怒于国民党的“清党”,而辞去中山大学的一切职务,但仍滞留在白色恐怖中的广州时,梁实秋便撰文攻击鲁迅,并说鲁迅已到了武汉。这谣言是含着杀机的。这是鲁迅与梁实秋“结怨”的开始。当鲁迅到上海后,梁又每每暗示鲁迅“拿卢布”。这位梁教授,总想借当局之手来对付鲁迅。而鲁迅与梁之间,关于翻译的争论,关于文学的阶级性的驳难,其实都并非纯文学或纯学术之争。只要读一读梁那篇《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便会感到,鲁迅称他为“‘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并非事出无因。
也有人认为鲁迅晚年一度失之于“左”,且有些违心之论。这恐怕也是对鲁迅立论的背景不甚了然所致。例如,一向对国民性持尖锐批判态度的鲁迅,晚年则时有为民众申辩之语。但这并非为了迎合某种理念。当日寇步步进逼、全国濒临陨亡之际,有一种舆论,说是“国民”早失自信,如一盘散沙,国家焉得不亡,——这客观上起了为当局开脱的作用,或者简直就是当局在卸亡国之责于“国民”。面对这种论调,鲁迅当然要起而反击的。那篇挺著名的《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便是为驳斥这种“卸责”之论而作的。不了解此种因由,你的确会有些纳闷:鲁迅何故突然如此热情地讴歌起“中国人”来了呢?
更有人以为,鲁迅是睚眦必报的。他不是反对“宽容”、拒绝“宽恕”的么,那一定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其实,鲁迅晚年,常处于围剿之中。当乱箭射来时,他即便想一一回击,也不可能做到。当谤诟如潮时,鲁迅固然也时时还击,但更多的时候是置之不理。骂他的文章,就是被特意寄到手边,他也不急于看。只是在要用作材料时,才去一翻。晚年,他数次说过“倘再与叭儿较,则心力更多白费”一类的话,而临终前不久,则更说过:“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以上不过聊举几例而已。晚年鲁迅招致的误解,是多方面的。而《鲁迅:晚年情怀》这本小书,如能多少澄清一点人们对鲁迅的误解,多少加深一点人们对鲁迅的理解,便也不算完全在灾梨祸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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