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不是个飞扬跋扈的人,活动四五天,一起吃了十几次饭,没听过他一次挥斥方遒,话说,这是文人的通病。尤其男性文人,落座不谈政治,甚至完全不高谈阔论的,真少。汪国真是一个。
但他也不拒人千里之外。我和他聊过几次,他就微笑着、细心地听,再慢慢地回答我,有问有答,一问一答,没有不耐烦,也不过分热情。好像他和谁说话都这样,和和气气,也没有交朋友的意思。
我问他:“还写诗吗?”
他说:“很少写了,主要是写书法,求字的人多,都是朋友,不好拒绝。”
我的字很丑,一直想练字又天天拿“没时间”当借口,就羡慕地说:“我也想有一笔好字呀。”
他就告诉我:当年他的字也很难看,读者很多求签名的,他觉得这样的字拿不出手,对不起读者,就每天拿出两小时来练字,现在已经出了书法集。
——他一定是个很耐得寂寞、也很吃得苦的人。
忘了是谁告诉我,还是在杂志上看到过:说最早期,汪国真天天向外投稿,但无一录用,每天,收发室接到的他的退稿信,要用麻袋装。
我比较莽撞,还向他求证了一下,他微笑着,不置可否。没赶紧宣扬自己是草根崛起的金凤凰,也没为这故事打破了神话而大怒,整个态度是那种:这有什么呢?这是不值得一提的。
那次活动,也在书城安排了一次签售,但签的不是嘉宾中任一人的书,排队求签者就也很可疑,队伍有说有笑,一看就是熟人,排完了又循环排。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不停笔,反正混过一个多小时即可。
就在快结束的时候,一个女孩子急匆匆冲了过来:“哪一位是汪国真老师?就是您吧,我是您的忠实粉丝……”喘得气都不匀了。
美艳,盛妆,手里拿着不少纸袋:“今天我在那边的商场逛街,听见有人说汪老师在这边书城签售,我慌忙跑过来了……”一抬头,就看见她脖子上的项链,都是七彩的大花大朵,还缀了一个寸许高的裙装小熊布娃娃,相当别致。这么个时髦女子,原来也看书来的。
凡人见到偶像,莫不语无伦次,双目放光。手边没有汪国真的书,她便急着给家人打电话,让他们送来:“汪老师,您的书我有十几本。”旁边人劝住:“汪老师很忙,不能等你这么久。”
总之,这一幕,给作家添光彩,也让主办方有面子。汪国真微笑着,见惯这种场面,不至于受宠若惊,神态间有一种淡淡的志得意满,一种宝刀未老、廉颇能饭,但一点儿也不过分,完全不让人反感。他很得体地与女读者握手、合影,又在随便一张纸头上签了字给她,还和女读者稍稍聊了几句,从容道别。
能看出来,他在生活中也是这么一个客客气气的人,对同事对朋友都这样,不主动出风头,更不会去驳人面子。他身上最不诗人的一点就是,他不像性情中人,甚至寡淡无趣。但反过来,世人说的“性情”二字,往往是指出语伤人、我行我素,到中年的我,已经是见“性情中人”就躲的年纪了。
不过实话实说,他的字写得不怎么样。
某一天在一家企业座谈,我早看见旁边的大班桌上砚开墨浓,大幅宣纸沉甸甸,果然最后是“求字时刻”。除了我,各位嘉宾莫不挥毫,有几位是团委出身或者老师,确实写得很不错。
我记得汪国真写了一个“静”字还是“安”字的,写得中规中矩,绝不锋芒毕现,不难看,但也……对字我一窍不通,心里还是觉得:甜俗了点儿。
主办方请他再赐墨宝,他婉拒。人群里不知是谁,悄悄嘀咕了一句:“不会就练过这一个字吧。”这话,刻薄了。
几天交往,谈不上深入了解,然而汪国真给我留下了一个“安泰”的感觉:身体健康、小日子妥妥帖帖,他努力过,拼命过,到达过人生的制高点。诗曾经是他生命中的火焰,渐次熄灭,但那余热足够了,够他经常被各种活动请来请去,够他被人求字求画——据说他的字画在市场上不便宜,够他年复一年出精选集——版税就算不多,也像房租或者利息一样,是一笔稳定收入,钱上生钱。
所以,他不焦不虑,不紧不躁,平和地、安安静静地,过着小日子。
我因此有两个想法:
一是,最好还是要成功。
人难免要从高峰往下掉,都说爬得高、摔得重,却忘了一件事,爬得高的人,掉到地面上的速度也比较慢。你已经在地上粉身碎骨,他还在空中,可以笑看风云。只有千金的人,一次挥霍就已赤贫,有千万金的人,几千次一掷千金,不过是从大富到小富。
第二就是:要让自己掉得舒服一点儿。
有姜淑梅奶奶六十之后才写书,有褚时健八十还东山再起,也有龙应台,年轻时候写《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一直写到中老年的《一九四九大江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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