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作品选读
夜航(节选)
□ (法)圣一埃克絮佩里
一
夕阳西下,金黄色的余晖铺满地面,崇山峻岭间,飞机划出一道道昏暗的航迹。平原慢慢明亮起来,这光亮经过很久很久才散去。我们知道,在这个国家,平原上反射的金光不断闪烁,然而一到冬季,大地披上皑皑白雪,着上银装,它们又开始经久不息地反射着银光。
飞行员法伯安驾驶着装载邮件的航机,从美洲南端的巴塔格尼亚起航,飞向布宜诺斯艾利斯,这片安静的云层上隐隐约约泛起了微波,这些现象就和港湾的水面一样,他感觉到黄昏已经到来。他感觉自己正驶入一个无边无际的幸福地。
他以为自己在这片静谧的空间中悠闲地散步,简直像一个牧羊人。巴塔格尼亚的牧羊人悠闲地从一群羊走向另一群羊,他不同的是是从一座城市飞向另一座城市。牧羊人放牧的是羊群,而他放牧的却是那些小市镇,每过两个小时,就会遇上一个,有的来到河边“饮水”,有的在静谧的草原上“吃草”。
有时候,他在大草原上飞行一百公里连一个人影也没见到,这简直比在大海上还要凄凉些。接着才看到一些萧索的农庄,看见这些农庄,他感觉到农庄背后滚滚的绿色波浪,它们仿佛满载着人类的生命开来似的。因此,他兴奋地摆动机翼,对这艘船表示敬意。
“来到森胡里安了,十分钟后我们将降落。”
这个消息被航班报务员发布到航线上各个站点上。
麦哲伦海峡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之间的航程长达两千五百公里,中间类似的中继站一个紧接着一个;然而,这个站点却处在黑夜的边缘,就像在非洲一样,经过法兰西最后一个殖民小镇,就将走向神秘的世界。
一张纸条,机组报务员交给机长的:
“雷雨非常猛烈,从耳机里听到的全是雷电的声音,你们今晚打算在森胡里安过夜吗?”
法伯安的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宁静的天空像一个鱼缸,前方的每个站点向他们报告的消息都是:“天气晴朗,没有风。”
因此,他回答道:
“不要停止,我们继续前进就行了。”
可是,机组报务员却坚持认为某个地方正潜藏着一场猛烈的暴风雨,就像藏在果实中的害虫一样,我们虽然看不见它,但它确实在等待我们的亲临。天空没有昏沉的乌云,夜景看上去很美,可是很快天气就要变化了。他极不情愿再飞进这随时都会爆炸的黑暗中去。
飞机慢慢向森胡里安降落,此时,法伯安感到非常疲惫。让人们的生活变得美好的这一切,住所、小咖啡馆、散步场地上的树木,都随着飞机的降落渐渐放大。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胜利者,在凯旋之夜骄傲俯瞰帝国的疆域,看着人们纯朴的幸福,他突然想起伟大的凯撒大帝,或许他曾经的骄傲也是如此。法伯安需要休息,他感到身体如负铅般沉重,四肢酸软无力,贫困中自有其舒适,知足者常乐;他开始渴望成为一个普通人,望着窗外从此不再变化的景色,享受这种恬静的快乐。哪怕是让他生活在这个非常小的农庄里,他也会乐意。在人生的旅途中,他几经挑选,已学会随遇而安,他会爱它的。它就像爱情一样将你紧紧地包围在其中。法伯安真希望永远留在这儿,享受那份永恒,这儿是他生活了一小时的小镇,确切地说,是停留了一小时的小镇,他经过古墙环绕的花园,这些都是在他身外不会在变化的东西。而此刻,小镇迎着飞机,向他们敞开怀抱。法伯安想到朋友们,想到温柔漂亮的女孩们,想到餐厅里熟悉的白桌布,想到这个世界上被人类慢慢征服且即将变成永恒的一切。飞机飞到小镇正上方,围墙无法关住花园里的景色,所谓“满园景色关不住”。然而,法伯安降落后,除了看见几个人在围墙里缓缓地走动以外,他什么也没看到。小镇屹然不动,或许是想以此来守护自己的情感秘密。法伯安明白,只有放弃飞行才能获得小镇的温馨。
十分钟之后,法伯安又必须飞离这儿了,此刻,他的心中充满着不舍和眷恋。
他回过头,瞧了森胡里安一眼,小镇已成为点点灯火,继而变为一点星光,片刻之后,就像一粒尘埃消失在夜色中,而这粒尘埃就是他最后的眷恋。
“现在仪表盘已经看不清仪了,我需要打开了灯。”
他将开关按钮打开,驾驶室里亮起了红色灯光,照射在蓝色的指针上,光线如此黯淡,以至于照在指针上看不清颜色,是红还是蓝?他将手放在一只灯泡前,手指上也被染上了一点点颜色。
“天色还不算太晚。”
可是,夜色就像滚滚浓烟,渐渐笼罩着大地,再也看不到山谷和平原了。村子里亮起了万家灯火,以它们的灯光村落间遥呼相应。法伯安按动按钮,让坐标灯不断闪烁,来回应那些闪着灯光的村落。大地沉浸在一片灯光的呼唤中,浩瀚的夜空下家家户户都点亮了自己的星星,就犹如大海上明亮的灯塔似的,人类生命潜藏的地方都闪耀着光辉。此次,法伯安驶入黑夜,就仿佛是轮船雍容庄重地驶入港湾。
他将头探进座舱中,指针上的荧光发出暗弱的光亮。他对表盘上的数据一一检查后,感到非常满意。他感觉自己正稳稳当当地坐在高空中。他用手指轻轻地摸了下钢铁翼梁,感觉到坚硬金属同样具有生命:它并不是在机械地振动,而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五百匹马力的发动机使物质中产生一股生命流,将冰凉的钢铁变成了柔软的血肉之躯。在飞行中,飞行员既没有感到头晕目眩,也没有感到这是一种享受,只是感受着来自生命的神奇力量。
此刻,他为自己开辟了一个新天地,来回伸张着胳臂,目的是在里面更舒服一点儿。
接着,他轻轻地敲动配电盘,接连摸着那些开关,微微转动了下身体,目的是使自己坐在里面更舒服一点,他在寻找一个最舒适的姿势,清晰地感受到被漂浮在运动的夜空中的五吨金属的晃荡。接着,他将应急灯放到适当的位置,将手松开,又赶紧将它抓住,确定它不再滑动后,才不去管它,他又摸了摸每根操作手柄,确定一伸手就能抓住它们,他在是自己的手适应在黑暗世界里操作。当他的手已经适应这个黑暗的世界,他点亮一盏灯,使他的驾驶室内精确的仪器闪耀光亮,此时他只凭仪表盘的操作,像潜入水中那样驶入茫茫的夜空。经过这番精心地检查之后,飞机的各个部件不再摇晃摆动和颤抖了,他的陀螺仪、高度表和发动机的工作都恢复正常,他轻微地伸了个懒腰,后颈靠在皮椅上,陷入了飞行的沉思,从中感受一种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渴望。
但是现在,在静寂的夜色中,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守夜的人,发现黑夜将生命的隐秘暴露出来:这些呼唤、这些灯光,还有这些不安。黑暗中一颗普通的星星,表明那儿有一座孤单寂寞的房子。有一颗星星消失了,表明有一座房子将自己的爱情隐藏起来了,抑或是遮起了自己的烦恼。这座房子不再向外界显示信息了。灯光下,这些在桌子上用手托着腮的农民,并不明白自己的人生追求,因此,他们也不明白自己的希望会在广阔无边的夜空的笼罩下传得如此远。然而,身处千里之外的法伯安,当他感到汹涌的波涛将喘息着的飞机掀起和摔下去时,当他犹如穿过十几个烽火连天的国家——忽而雷雨交加、忽而朗月风晴时,当他带着胜利的喜悦进入一个又一个灯光中时,他发现了这个希望。这些纯朴的人们认为,他们的灯光只是照亮了简陋的桌子,却没意识到在八千米的高空中,有人已经因这灯光的呼唤而倍受感动,他们犹如身处在一座荒凉的孤岛上,面向大海,绝望地晃动着这盏孤灯。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