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你搬进来了,但是尽管我试图窥视,还是没能见你的面——这又使我更加好奇。终于,到第三天,我才看见了你。
令我诧异和震惊的是,你的模样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跟我那孩子气的想象中的老爷爷的形象丝毫没有相同之处。在我的梦中,见到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慈祥的老人,可现在你一出现——你的模样跟你今天的样子一样,尽管岁月在你身上缓缓地流逝,而你却始终没有变化!你穿着一身浅褐色的迷人的运动服,上楼的时候总是步伐轻捷,一步两级,像个孩子般活泼灵敏,又显得十分潇洒。那时你把帽子拿在手里,我一眼就看见了你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以及一头光泽秀美的头发。我真的吓了一跳,我的惊讶简直难以形容:你是那样的年轻、漂亮,身材颀长,动作灵巧,英俊潇洒。令人奇怪的是,在这最初的瞬间里,我就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你所具有的独特之处,不仅是我,凡是和你认识的人都能够在你身上感觉到: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既是一个热情洋溢、轻浮贪玩的年轻人,同时又是一个在事业方面无比严肃、责任心强、极为渊博、很有素养的人。我当时无意识地感觉到了后来每个人在你身上都得到的那种印象:你过着一种双重生活,既有着光明、公开对外界开放的一面,还有着十分阴暗的、只有你自己知道一面——这种深藏着的两面性是你一生的秘密,而我这个十三岁的姑娘,第一眼就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像着了魔似的被你深深吸引住了。
你现在明白了吧,亲爱的,当时对我这个孩子而言,你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一个多么诱人的谜啊!这是一个被大家敬畏的人,因为他写过很多书,因为他在另一个大世界里声名卓著,可是现在突然发现他是一个年轻潇洒、孩子般性格开朗的二十五岁的青年!还要我对你解释吗,从这天起,在我们这所楼房里,在我整个可怜的儿童世界里,再也没有什么比你更使我感到兴趣了,我把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的追根究底的执拗劲头,全部用来窥视你的生活。我只对你的生活、只对你的存在感兴趣!我仔细地观察你,观察你的出入起居,观察那些来找你的人。这一切不但没有削弱、反而增强了我对你的好奇心,因为来看你的人形形色色,各不相同,这就表现出了你性格中的两重性。有时侯一帮年轻人到你这里来,你的同学,一帮不修边幅的大学生,你跟他们一起有说有笑、发疯胡闹;有时候又有些太太们乘着小汽车来;还有一次歌剧院的经理来了,那个伟大的指挥家,我只是满怀敬意地从远处看见过他站在乐谱架前;再就是一些还在上商业学校的小姑娘们,她们很不好意思地一闪身就溜进门去。总之,来这里的女人很多,很多。我并不觉得这有什特别,有一天早上我上学去的时候,看见有位太太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从你屋里出来,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我那时才十三岁,我怀着一种热烈的好奇心,探听和窥视你的行踪,在这个孩子的心中还并不知道,这种好奇心就已经是爱情了。
但是亲爱的,我整个地爱上你,永远迷上你的那一天,那个时刻,我至今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那天,我跟一个女同学去散了一会儿步,我们俩就站在大门口闲聊。这时驰来一辆小汽车,车刚停下,你就以你那种急迫的、敏捷的方式从车的踏板上跳了下来,这样子至今还叫我对你动心。你要走进门去,下意识中我不由自主地为你打开了门,这样我就挡了你的道,我俩差点撞在一起,你看了我一眼,眼光温暖、柔和而多情,就像是对我含情脉脉的表示,你还冲着我微微一笑,我没法形容,只能这样表达:你含情脉脉地冲我一笑,并用一种非常轻柔的、几乎是亲昵的声音对我说:“多谢,小姐。”
全部的经过就是这样,亲爱的,可是从这一刻起,从我接触到你那充满柔情蜜意的眼光之时起,我就完全属于你了。我后来不久就知道,你向每一个从你身边走过的女人都投以这样的目光,向每一个卖东西给你的女店员,向每一个给你开门的使女都投以这样的目光,这是一个天生的诱惑者的眼光,这道目光好像把对方拥抱起来,吸引到你身边,既脉脉含情,又荡人心魄。这种眼光并不是有意识地你在表示多情和爱慕,而是你对女人怀有的柔情使你一看见她们,你的眼光便不知不觉地变得温柔起来。但是我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对此一无所知:我的心里像着了火似的。我以为,你的柔情蜜意只是给我的,是给我一个人的。在这一瞬间,在我这个尚未成年的女孩的心里,一下子感觉就成长为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从此永远属于你了。
“这人是谁?”我的女同学问道。我一下子答不上来。你的名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就在这一秒钟,在这惟一的一秒钟里,你的名字在我心目中变得神圣无比,它成了我心中的秘密。“噢,住在我们楼里的一位先生呗!”我结结巴巴、十分笨拙地说道。“那他看你一眼,你干吗脸涨得通红啊?”我的女同学使出一个好管闲事的女孩子的阴坏劲,连嘲带讽地说道。可是恰巧因为她的讽刺正好触到了我的秘密,血就更往我的脸颊上涌。我狼狈之极,恼羞成怒,我恶狠狠地说:“傻丫头!”我当时真恨不得把她活活勒死。但是她笑得更欢,嘲讽得更加厉害,直到我发现,羞怒之下我的眼睛里都噙满了泪水。我不理她,独自跑上楼去了。
从这一秒钟起,我就爱上了你。我知道,女人们经常向你这个娇纵惯了的人说这句话。但是请你相信我,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盲目地、这样舍身忘己地爱过你,我对你永远忠贞不渝,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知的爱情,这种爱情是如此的希望渺茫,低声下气,曲意逢迎,委身屈从,热情奔放,这和一个成年女子的那种欲火炽烈、贪求无餍的爱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热情集聚起来,其他的人在社交活动中早已滥用了自己的感情,在和别人的亲切交往中早已把感情消磨殆尽,他们听说过许多关于爱情的事,在小说里常常读到爱情,他们知道,爱情是人们共同的命运。他们玩弄爱情,就像摆弄一个玩具,他们夸耀自己自己的爱情,就象男孩子夸耀他们抽了第一支香烟那样洋洋得意。但是我身边没有别人,没有人可以让我向他诉说我的心事,没有人指点我、告诫我,我没有人生阅历,毫无思想准备: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万丈深渊。我心里容纳、生长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我在梦中见到你,把你视为知音:我的父亲早已去世,我的母亲成天心情压抑,郁郁寡欢,她一直靠养老金生活,总是胆小怯懦,所以我和她也并不相投;那些多少有点行为不端的女同学也叫我十分反感,她们轻佻地把爱情看成儿戏,而在我的心目中,爱情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激情——所以我把原来分散零乱的全部感情,把我那颗压缩在一起而又一再急切向外迸涌的心灵都奉献给你。我该怎么对你说才好呢?任何比喻都不过分,你就是我的一切,是我整个生命。世上万物因为和你有关才存在,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有和你相连才有意义。你使我整个生活变了样。我原来在学校里一直不太认真,成绩很平常,现在突然一跃而成为全班第一,我如饥似渴地念了上千本书,经常读到深夜,因为我知道,你是很喜欢书的;我还突然以一种近乎倔强的毅力练起钢琴来了,这使我母亲大为惊讶,因为我想,你是喜欢音乐的。我把我的衣服刷了又刷,缝了又缝,好在你面前显得干干净净,讨你喜欢。我那条旧的学生裙(是我母亲穿的一件便服改制的)的左侧打了个四四方方的补钉,我觉得难看极了。我怕你会看见这个补钉而瞧不起我,所以我上楼梯的时候,总把书包盖在那个补丁上,我害怕得浑身哆嗦,生怕你会看见那个补钉。可是这是多么傻气啊:你在那次以后从来也没有、几乎从来也没有看过我一眼。
而我呢,我其他什么都没做,整天就是在等着你,在窥探你的行踪举止。在我们家的房门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黄铜窥视孔,透过这个圆形小孔可以看到你的房门。这个窥视孔就是我伸向世界的眼睛——啊,亲爱的,你可别笑,直到今天我对那些时刻也并不感到羞愧。那几个月,那几年,我手里拿着一本书,一下午一下午地就坐在小窗孔跟前,坐在前屋守候着你,我提心吊胆,生怕母亲疑心,我的心就像一根绷得紧紧的琴弦,你一出现,它就会颤个不停。我的心始终为你而处于紧张和激动之中;可是你对此却毫无感觉,就像你对口袋里装着的怀表的那绷紧的发条没有感觉一样。这根发条耐心地在暗中数着你的钟点,计算着你的时间,用听不见的心跳陪着你走过了许多路,而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几百万秒当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我知道你的一切,清楚你的每一个生活习惯,认得你的每一根领带、每一套衣服,认得你的每一个朋友,并且不久就能把他们区分开来,还把他们分成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两类;我从十三岁到十六岁,生活的每一小时都是在你身上度过的。啊,我干了多少傻事啊!我亲吻你的手摸过的门把,我偷偷捡了一个你进门之前扔掉的雪茄烟头,它被我视为圣物,因为你的嘴唇在上面接触过。晚上我上百次地借故跑下楼去,到胡同里去看看你哪一间屋里还亮着灯,这样看不到你,但用这样的办法可以感觉到你的存在。你出门旅行的那些时间里——我每次看见善良的老约翰把你的黄色旅行袋提下楼去,我的心便吓得停止了跳动——那些时间里我就像死了一样,活着毫无意思。我心情恶劣,百无聊赖,茫然无措。但是我还得十分小心,别让母亲从我哭肿了的眼睛看出我绝望的心情。
我知道,我现在告诉你的这些事都是滑稽可笑的感情波澜,孩子气的蠢事。我应该为这些事而感到害臊,可是我并不感到羞愧,因为我对你的爱从来也没有像在这种天真的激情中表现得更为纯洁和热烈的了。我简直可以一连几小时,甚至几天几夜地跟你说,告诉你我当时是如何和你一起生活的,而你呢,根本不认得我的容貌,因为每次我在楼梯上遇见你,躲也躲不开了的时候,为了躲开你那灼热的眼光,我就一低头从你身边跑过,就好像一个人怕被烈火烧着,而纵身跳水投河一样。我可以一连几小时,甚至几天几夜地给你讲那些你早已忘却的岁月,我可以给你展开你一生的全部日历;可是我不愿使你厌烦,也不愿使你为难。我只想把我童年时代最美好的一次经历讲给你听,我请求你别嘲笑我,这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对我这个孩子来说,这可是难忘的一件大事。那大概是个星期天,你出门去了,你的仆人敞开房门,要把拍打干净的、笨重的地毯拖进屋去。这个称职的仆人干得非常吃力,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股勇气,便走到他跟前,问他要不要我帮忙。他很惊讶,可还是让我帮了他一把,这样我就看见了你的房间的内部——我实在无法向你表达,我当时是怀着多么敬畏甚至虔诚的心情啊!我看见了你生活的空间,你的书桌,你经常坐在它旁边,桌上摆放着一只蓝色的水晶花瓶,瓶里插着几朵鲜花,还有你的柜子、画和书。但我只能仓促地对你的生活偷望了一眼,因为约翰,你那忠实的仆人,一定不会让我仔细观看的,可是就这么一眼,我就把你屋里的整个气氛都吸收进来,让我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了,都拥有足够的营养供我在梦想中无休止地见到你。
这匆匆消逝的一分钟,它是我童年时代最为幸福的时刻。我要把这个时刻告诉你,好让你——这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人——终于能开始感到有一个生命依恋着你,并且为你而憔悴消损。我把这个最幸福的时刻告诉你,同时我要把那最可怕的时刻也告诉你,可惜这两个时刻竟挨得如此之近!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为了你的缘故,我把一切都忘了,我没有注意我的母亲,我对任何人也都不关心。我没有发现,有位上了年纪的先生,一位从因斯布鲁克来的商人和我母亲沾着远亲,他经常来我们家作客,一呆就是很久;是啊,这倒使我感到高兴,因为他有时会带我母亲去看戏,这样我就可以一个人呆在家里,想着你,守候着你回来,这可是我惟一的、最至高无上的幸福啊!结果,有一天母亲把我叫到她房间里,说是要和我严肃地谈一谈。我的脸刷的一下发白了,听到自己的心突然怦怦直跳:莫非她预感到了什么,看出了什么苗头?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你,这是我的秘密,它是把我和世界联系在一起的秘密。可是母亲自己倒显得非常不好意思,她温柔地吻了我一两下(平时她是从来不吻我的),把我拉到沙发上靠着她坐下,然后吞吞吐吐、羞羞答答地开始说道,她的那个远方亲戚是个死了妻子的鳏夫,现在向她求婚,而她呢,主要是为我着想,就决定接受他的请求。一股热血涌到我的心里,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马上想到了你。“那我们还住在这儿吧?”我只能含糊不清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不,我们要搬到因斯布鲁克去住,斐迪南在那儿有座漂亮的别墅。”她说的别的话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觉得眼前一黑,后来我听说,当时我晕过去了,我听见母亲对我那位等在门背后的继父低声说,我突然伸开双手向后一仰,就像铅块似的摔倒在地。以后几天发生的事情,我这么一个不能自己做主的孩子是如何抵抗他们那压倒一切的意志的,这一切我都无法向你形容:直到现在,我一想到当时的情形,我这握笔的手还发抖呢。我真正的秘密是不能泄露的,因此我的反对在他们看来纯粹就是脾气倔强、成心作对的表现。谁也不再答理我,一切都在背着我进行。他们利用我上学的时间搬运行李,等我放学回到家里,总有一件家俱被搬走了或者卖掉了。我无奈地看着我的家搬空了,我的生活变得零落了。有一次我回家吃午饭,搬运工人正在包装东西,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放着收拾好了的箱子,以及给母亲和我准备的两张行军床:我们还要在这里过一夜,最后一夜,明天就动身乘车到因斯布鲁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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