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壁冬
刘成章
三月花开遍地。五月碧空流云。七月八月,海风诱人。一到十月下旬,随着天上最后一个雁阵的悄然消失,时令马上就进入冬季了。这时候要是在我的家乡陕北,甚至在整个中国北方,到处都是一片山寒水瘦的景象;这时候要是西北风再吹来,大地真是要多肃杀有多肃杀——所有的树木都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桠,每一条河流都封冻了,野物全缩进洞穴,除了姑娘们的衣着和冻蔫了的冬小麦,大地上看不见一丁点儿绿色。可是这儿不同。这儿是北美大陆的加州。加州有加州迥异于别处的季候逻辑;甚或可以说,加州是怪异的,不可理喻的,它不按牌理出牌。那么,问加州:你何以如此呢?加州莞尔一笑,却无一语。有语的,是吮蜜的蜂鸟,迷你的直升飞机,长翅的少林小子,翩翩上下,动作灵敏,绕着一树花儿,嘤嘤地唱着赞美诗;有语的,是戏水的野鸭,血肉的小舰船,水上的羽衣健将,它们一齐把肥硕的身子倒插于水中,然后猛然拔出它们呷呷呷叫着的头颈,溅起一片水花;有语的,还有散居于加州数不尽的幼儿园里的老美、老中、老非、老俄、老墨、老德、老法、老越、老韩、老印等等族裔的不同肤色的孩子们,他们张着缺了牙的可爱小嘴巴,稚声稚气地念着唱着欢跃着:“冬天来了,草儿绿了。冬天来了,草儿绿了……”加州加州,你的牌为什么出得这么难以逆料?你这张牌?
加州依然莞尔一笑。不过她这回开口了。不过她有点儿王左右而言他。她说在别的日子,她也有绿草;不但有,而且很多。那是真的。但那绿草只长在庭院前后,运动场上,公园里头。这些草坪和绿地,悉为人工所种植。除了这些地方,那么看看吧,荒郊,野外,山坡,平原,到得都横陈着野草的死尸,一片干瘪枯槁,如自然界的一场核子大战刚刚结束。因为那些日子是旱季,旱季是野草的致命季节。而临近冬天的时候,雨季才来了。雨季亲民爱民,是广受万物欢迎的慈善家,它一来就造访每一个山头,每一道悬崖,每一条河川。雨季以大自然伟大使者的姿态,向世界展示着它的博大、宽厚、包容、公正和无私。雨季绝不像人类似的掂斤估两,充满功利之心。它对草类不分亲疏远近,一视同仁,一律疼之爱之。它提着云的喷头,将仙界的琼浆玉露,喷遍于一切干涸的饥渴的地方。于是小草钻出了地面,并且以嫩绿的嗓音向世界宣告:“我发芽了!我活过来了!”于是荒郊,野外,山坡,平原,到处都这样向世界宣告,到处都在喊着叫着,到处都一蹿一蹿地抢着说:“我发芽了!我活过来了!”
是的,草们发芽了,草们活过来了。草喊一山一山青。草喊一山一山翠。草喊一山一山靓。草喊一山一山满眼鲜碧生机蓬勃蝶来蜂往就像到了三四月了到了三四月了。草在喊。喊在山上去年滑过坡的白花花的地方,喊在山上的石头缝里,喊在山上中国制造的旅游鞋刚刚抬起处,喊在山上红嘴鸦的起飞中,喊在山下,喊在河沟,喊在苍茫的州际公路边,喊在死去多年的老树根底,喊在海边喊在湖心岛,喊在巴士站座椅的下边,喊在飞驰汽车的反光镜里、行人的目光中,喊在无家可归者的睡袋旁、塑料水瓶边。草在喊。一声声地喊呐喊呐喊呐喊呐,草在喊。喊得多么动听多么富于诗意,这草,这鲜嫩的生命,这美丽着植物界的像只穿着红肚兜的光屁股小哪吒的小宝宝。啊小草们的世界,新绿的世界,喊声动人的世界。啊好美的山。啊好美郊原。啊好美的草。啊好美的风光。啊好美的这壁冬,加州之冬,加州的数九天。
我困惑:这还能叫冬天吗?但我的思维还不曾消歇,那太阳,天宫的工程师,伟大的酿光者,就给千万座山头的绿草,悉数披上金色的光辉了。
草们跳起了迈克·杰克逊之舞。草们歌唱着灿烂的阳光。
加州阳光的灿烂,在全世界都是出了名的。只要淅淅沥沥的雨水几日不再淅沥,只要云雾的罗帐被暂时卷在一边,只要运送水蒸气的海风也知趣地在太平洋的哪个海湾里猫上几天,加州的阳光就灿烂得让人心醉。但是雨季绝对是雨的疆域,雨是这疆域的权力无限的赫赫王者,它总是理直气壮,大摇大摆,说来就来了;来了就泼水泼水泼水,哪管天潮地湿旅人不悦。而当它累了的时候,阳光又是一片灿烂。过几天又下雨了。过几天又是阳光灿烂。就这样,加州的雨季,雨和阳光总是隔三差五地交替着,轮换着。如果将这种情形浓缩一下,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就是雨和阳光,雨和阳光是旋转在玻璃板上的一个硬币的两面。
旋转的硬币。雨。阳光。雨。阳光。当你凝神于这种变幻时,蓦地回首,草们却在哈哈哈哈的笑啊笑啊,绿衣绿裙的妙龄少女,一个个举着小花伞,欢舞在这壁四野,草们开花了。风起时,一浪一浪的黄,一浪一浪的白,一浪一浪的小星星,一浪一浪的笑声飞扬闹闹嚷嚷。这时候有别于草的植物以开花为终生职志的植物它的花当然开得更好——郁金香开得姹紫妍红,百合花开得雪白优雅,而鸢尾花呢,就像昨夜流星落下时,从高空带下的一些蓝天的碎片。这时候树呢?树是什么样子?你放眼看吧,删繁就简的,只是枫,只是桦,只是桃,它们充其量也不过只能占上树的二成到三成;大部分的树都是一株一株的蓊蓊郁郁。它们好像是桃花源里的村民了。它们不知有冬,无论冰雪。而果实还挂在枝头——金黄的桔,火红的杮,足球样的柚,张开嘴的大红石榴……还有许多小浆果,栗子般大小,杏核般大小,豆子般大小,红黄紫黑,各傲其色。望着这些景象,你又不由不纳闷了:这是什么季节啊?夏耶?秋耶?抑或是春?都像都不像。哦,这壁冬,加州之冬,你的内涵为什么如此繁杂,如此一言难尽?但你仍然莞尔一笑,却无一语。不过高山却发现你的秘密了,河流却发现你的秘密了,它们说它们曾看见在一个雾气飘浮的没有月亮的夜晚,你趁人熟睡的时候,以你隆着肌肉疙瘩的两只臂膀,猛地一搂,把夏秋春都搂到这儿来了!
这,还有什么牌理可讲?加州!完全是乱了套了!
我在加州住过的地方可谓多矣,无论是洛杉矶地区的波尔班克,阿凯迪亚,还是旧金山地区的圣荷西,库柏蒂诺,它们都曾消磨过我的远离故土的寂寞岁月。在这些地方的冬天,我常常看到的都是这种出人意料的自然景观。
这时候总是看见喝足了雨水的碧绿野草,在风中,滚滚荡荡,沸沸腾腾,生气直冲云天。“好美哪!它好像要统治世界了!”诗人放眼青草覆盖的座座青山,说道。“可来年将有火灾之虞。”我儿子工作单位的大鼻子老美领导,望着楼房下的一片阔大草地,不能不忧心忡忡了。于是开会研究。研究途中,这位领导耸耸肩说:“现在虽然经费拮据,但是又不能放下这隐患不管,要想出一个既省钱又能解决问题的法子。”结果法子想出来了。三天后,雇来了一伙工钱相当低廉的除草能手。他们身穿白毛衣。他们脚蹬黑皮鞋。他们耳朵都比较大。他们除草的时候,不用机械,不用锄头。他们边除边唱着咩咩的歌——述写至此,请原谅,我不能再把“它”字再写成“他”字喽。是它们。它们是羊的一族。它们是羊。它们被雇来除草。不,应该说,它们是被请来赴宴。看哪,多丰盛的美肴!多可口的大餐!那么,羊的女士们,先生们,羊的淑女绅士,绅士淑女,还有羊的可爱的小贝贝们,面对你们,人们就像我们古老中国1958年提出一个响亮口号:放开肚皮吃吧!同时人们还不忘提醒你们一句:吃饱了,走时别忘了拿上薪酬!支票就放在那里!
我于是又想起我的家乡陕北了。我的家乡自古羊只很多。但是我的家乡曾经肥沃的土地由于失血过多,变成了非常苦焦的土地,没多少青草可供羊只吞咽。特别是到了冬天,羊只真叫可怜,往往要翻山越岭地跑上几十里地,才能吃个半肚饱。地上没草了,羊们只好把目光投向高空。信天游中的“羊羔羔上树吃树梢”,就是那情景的悲凉写照。有时候两个村里的人为了争一架有点蒿草的山,还会发生械斗。我想天底下的大部分地方,羊儿们要吃饱吃好,都必须付出很多。老美有一句名言,叫做“没有免费的午餐。”但这加州的羊儿,不但有了免费的午餐,还要倒拿些薪饷呢。这,难道不也是不按牌理出牌吗?
加州的冬天还有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突出事例,那就是,在她的大部分疆域,该下雪的时候,绝不下雪。鲁迅先生说雪是死了掉的雨,加州的雨却像吃了什么神丹妙药,总是神采飞扬,长生不老,在死神的面前,永不就范。你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它,它都是呼吸均匀,脉博强劲,如球场上生龙活虎的姚明、科比和詹姆斯。但是姚明、科比、詹姆斯都还受过伤哩,而加州的雨却仿佛压根儿不知道受伤为何物。所以加州之冬的雨,总是健健康康,朝气蓬勃。
美国最隆重的节日是圣诞节,而圣诞节应该是和雪联系在一起的。如果无雪,那穿戴着厚厚红帽红袍的白须圣诞老人,怎么能驾着鹿拉的雪橇,向人们送来深情的祝福?有节无雪缺气氛。有节无雪俗了人。无雪太扫兴。人们想雪想疯了!于是人们纷纷买来塑料做的白色雪花灯饰,挂在屋檐树枝,每片雪花都有手掌大。而一些阔绰人家,就以重金购来人造雪,在门口筑下雪山雪原,使盼雪如渴的孩子们,看到了真正的雪,一齐欢呼雀跃起来。
我头一次看到用钱买人造雪,是在波尔班克。买雪的是一户韩国人。这户韩国人一向与我们之间有着特殊的感情联系。之所以如此,完全由于他们和我们都长着黑头发黄皮肤,都是亚裔。相信他们原先在自己国内的时候,也会和我们在自己国内的时候一样,都把对方视为隔着千山万水的、云遮雾罩的、遥远的外国人。但是到了这里,我们各自的心理秩序登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千山万水不在了,云不在了雾也不在了,或者说,我们都站到了云上雾上,千山万水则微缩为百十里路程。于是我们感到,我们就像同省人,同市人,同县人。于是在心理上,我们便成了老乡了。我们也常常互相走动走动,并且带着一些鱼呀水果呀之类的礼品。当他们这天为欢庆圣诞买来人造雪的时候,他们早早地就通知了我们,让我们把孩子们送过去玩雪。我的孙子、孙女和外孙子都去了。那儿已有好多孩子在玩。我的孙子们立即融入其中。黑头发,黄头发,卷卷头发。黑宝石的眼睛,黄宝石的眼睛,蓝宝石的眼睛。黑,黄,蓝,以及卷卷儿,喊在白上,叫在白上,溜在白上,欢笑在白上。玉粒,玉团,玉鸟儿,从手中抛出,从头上飞过,旋而又钻到腿下脚下,化作一只只白玉的鼬鼠,倏忽穿梭,谁能捉住?
孩子们玩得多么高兴!
第二天雪还未化,孩子们接着玩,一直玩到夜深。我的孙子、孙女年龄小,累了,这时便回家钻进被窝;只有外孙子乐此不疲,还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着。韩国朋友提议:
“咱们帮孩子们组织一场雪中的化妆晚会吧!”
我说:“好啊!”
“怎么妆扮呢?”
“让你小外孙扮一个中国的皇帝吧!”
这可难住人了!要是早知道,我们可以在国内买一套孩子玩的龙冠龙袍;即使买不到,也可以买一根康熙们后脑勺上吊的那样的猪尾巴,充充数儿。可是现在,两手空空,怎么办呢?但后来,我却想出办法了——糊弄一下外国人吧。我把床单给小外孙披在身上,又缝了几针,龙袍就算好了。头上呢?总不能像往常一样吧!我灵机一动,就给小外孙头上扎了一条像陕北农民头上扎的白毛巾。但就是这样一身“皇帝装”,也可把小外孙喜坏了。他威风凛凛地跑了去,在雪堆上大声呐喊,发出圣旨。但韩国朋友对中国太了解了,他笑说:
“这哪里是皇帝啊!”
我说:“是李自成——坐了龙椅的李自成!”
我们于是笑成了一团。
虽然是玩,孩子们却都很当真。只见雪地上的大顺皇帝李自成,就像行走在故宫的大殿里头,仪态万方。陪伴着他的,是韩国裔的刘宗敏,法国裔的李岩,非洲裔的红娘子。后来刘李红们抓起雪来,向着皇帝老子尽情欢呼,用力抛撒。繁花似的彩灯照耀下,飞扬的雪粒织成了一天云锦。
好美的雪啊!
但从去年以来,这种景象再也看不到了。随着雷曼兄弟的轰然倒下,无数银行无数公司无数企业都倒下了。冷风阵阵,到处都在裁员。即使在骄阳如火的盛夏,即使躺在被窝里,人们也经历着南北极一样的温度。上司昨天还赞扬你,夸奖你,今天你去上班,人事部门却对你说:“对不起,你被辞退了。”你上午10时还伏在电脑前工作,到10时11分,你的饭碗就被砸了。……多少人卷进了失业大军。多少人排队去领救济金。一些人便把怨愤撒向他的上司和人事干部,时有枪声震耳,上演了一幕幕流血的惨剧。于是后来的被裁者,遭遇的便是几近丧失人性的冷酷了——被裁者心情黯然地踏出了他工作了十多年的公司门口,还来不及回望一眼,轰隆隆隆,迅雷不及掩耳,就有人飞快地更换了公司门上的锁子,并且给幸免被裁的员工们每人发了一把新的钥匙……
倒霉的人啊,你该怎么发泄愤懑?你该向谁叙说委屈?痛定思痛,你只能抱怨华尔街的某些贪婪的家伙,不按牌理出牌!
大自然和雇羊吃草者的不按牌理出牌,浪漫而又可爱。华尔街某些人不按牌理出牌,就太可恶了,他们搞什么鬼次贷,引发了这时代的严冬,全球的灾难,可怕的冰河期。
赌城遍于美国的土地,老大拉斯维加斯,老二大西洋城,它们之外,尚有大瀑布等星罗棋布的野性的、典雅的、各色各样的众多的小赌城,昼夜不熄的幻境中,它们哪座,哪座培育出这丑之星,恶之花,无赖玩家?
但不管人间有多少苦难,大自然还是迈着它既定的脚步,又把节日连串的日子送到加州来了。10月31日:鬼节。11月26日:感恩节。紧接着,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连绵细雨的洒落,随着像雨滴一样不断下降的消费指数,圣诞节也要来了。但人们知道,记忆中荣景年月的火树银花的圣诞灯饰,已隐居不出。今年的节日气氛虽然比去年好些,但到处依然显得无奈而又冷清。有的人家倒也挂出一些灯饰了,但那灯饰总有点儿没精打彩,萎靡不振,心事重重。你看着它们,就像看着一双双疲惫的眼睛。在这样的情况下,哪能再奢望出现人造雪的飘飘扬扬?漫说中产阶层了,即便是那些豪宅里的阔绰主儿,谁不是紧紧地捂着自己的钱包?因为你一旦向银行缴不上房款,你的豪宅转眼间就可能成了法拍屋了。明天它将姓什么?是姓张姓王还是姓摩根、查尔斯、巴赫、捷列金、德川、波尔万地?只好听任拍卖师手中的锤儿惊心地一击了。这时候环视加州,仿佛只有草,只有丰沛雨水浇着的草,才无忧无虑,坦然摇曳,静不改名,动不改姓。
但我想,天是塌不了的。忆昔洪水滔天,尚有诺亚方舟。隐藏于人性中的邪恶怪兽,不是永远不能制服。
我对人类充满了信心。
一天夜里,睡梦中翻身时,我一双欲睁未睁的眼睛,忽然瞥见一个异常现象,窗外竟像白天似的散射着亮光;不由奇怪起来。但来不及细细思忖,亿万瞌睡虫又将我抬入梦乡。早晨还未起床,就听老伴打开的电视机兴奋地报导:湾区的山上下雪了!湾区的山上下雪了!出门一看,多少年与冰雪无缘的山头,果然一派银妆。草色不见了,嫩绿不见了,鲜碧不见了。雨不见了雨死了。青山不知何处去,天宫抛下白绒被;白的面子白的里子,都是白亮白亮的颜色,都是上好的质料。其实山依然矗立在那里。山从未离开它生身的地方,寸步未离。山只是胖了一些。山成了白玉的馒头。山成了梨花的集散地。山成了白天鹅引颈高唱的洁净舞台,一尘不染。山上原先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不知什么人笔蘸白色的汁液,写了无数白色的文字。草们不识字,呆看不做声,大概以为谁把一火车面粉撒到这儿来了。好白的面粉好白的山!只有房舍是黑的。只有人影是黑的。只有翻飞的鹰鹞是黑的。不久人们陆续出门了,陆续准备驾车上班了,但在登车之前,都还要喜悦地向山头瞟上一眼。我知道,虽然落雪的地方非常有限,但却似乎落在每个人的心上了。这雪,这雨的精魂,应是加州向我们这儿亮出的一张最可心的牌。这牌,情深意切,关怀备至,没有任何冷酷意味,令人心生暖意。这暖意,是对身处困境中的人们的最好的精神补偿。这精神补偿啊,是即将莅临的圣诞老人,送给人们的千金难买的珍贵大礼。
也不知是好雪改变了人们的心情,还是又有人找到工作了,傍晚,当我和老伴出去散步的时候,发现我们常走的路上,灯饰多了几处。我们当然高兴。圣诞节的气氛毕竟浓了几许。我对老伴说:“咱们明天挖荠菜去吧!”老伴同意。
荠菜就在距我们百十米远的地方,苹果电脑公司的近旁。老美们从来不吃。老印老德们还有许多老什么的也都从来不吃。他们不懂得吃。我们老中却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都对之满怀着厚爱和嗜好。我们老中超市卖的荠菜食品,还是远涉重洋,从上海运来的。而现在,我和老伴一起,被山头的皑皑白雪映照着,手里拿着塑料袋和铁铲铲,要去挖荠菜了。我们知道由于好雨的连番浇灌,阳光又好,荠菜长得正茁壮,正肥实,其中最大的,一棵足可以抵得上一棵菠菜。我们想,到了圣诞那天,我们不吃火鸡,我们不吃三文鱼,我们不吃布丁,我们甚至连奶油玉米粥也不吃。我们最喜欢的圣诞大餐将是弥漫着浓浓的中国气息的荠菜饺子,再加一瓶庐州老窖。圣诞树就在我们心里栽着,上面亮着彩灯。我们祝愿在金融海嘨中艰难前行的人类大船,能鸣响出胜利的强音。我和老伴边走边啦。当我无意间抬头时,却看见天上竟有几朵雪花落下来了,在我们的头顶飞飞旋旋。哦,这洁白的雪花,你来自高天的哪一股浩荡气流?你带着母亲陵里发出的殷殷关切、谆谆叮嘱吗?
跳着跑着走去。脚脚嫩软,脚脚碧绿,脚脚草窝脚脚香。前边,趷蹴成一丛或匍匐于地上的,肥头大耳或者是身材苗条的,藏香不露或者是播散着诱人气息的,那都是荠菜了。参差荠菜,左右采之。参差荠菜,上下采之。参差荠菜,诵诗采之,哼歌采之,抒情采之。忽然心中一个爆闪,我记起国内一家网站上刊登的一则关于荠菜的介绍了:“荠菜,又名护生草。原产于我国,目前遍布世界。”何者为生?生命?生机?生态?生活?生动?都对又都有些不得要领。还是《易经》说得好:“天地之大德曰生”。它概括得多么精辟!我默默地对自己说:做一棵走到哪里就护到那里的护生草吧,为了人类的共同美好未来。
我的心响应了,咚咚地做着回答。
雪花。雪花。雪花。很多雪花飘下来了。大地在低吟浅唱。荠菜好新鲜!
2009年12月31日改定于硅谷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