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作品选读
两个朋友
□ 莫泊桑
巴黎被包围了,挨饿了,并且已经在残喘中了。各处的屋顶上看不见什么瓦雀,水沟里的老鼠也稀少了。无论什么大家都肯吃。
莫利梭先生,一个素以钟表店为业而因为时局关系才闲住在家的人,在一月里的某个晴天的早上,正空着肚子,把双手插在自己军服〔军服〕按某种插画本《莫泊桑全集》的有关插图,这两个朋友都身穿不甚整齐的军服,大概他们都加入了围城中的民团,国民防护队。的裤子口袋里,愁闷地沿着市区外围的城基大街闲逛,走到一个被他认做朋友的同志跟前,他立刻就停住了脚步。那是索瓦日先生,一个常在河边会面的熟人。
在打仗以前,每逢星期日,一到黎明莫利梭就离家了,一只手拿着一根钓鱼的竹竿,背上背着一只白铁盒子。从阿让德衣镇乘火车,在哥隆白村跳下,随后再步行到马郎德洲。一走到了这个在他视为梦寐不忘的地方,他就动手钓鱼,一直钓到黑夜为止。
每逢星期日,他总在这个地方遇见一个很胖又很快活的矮子──索瓦日先生,罗累圣母堂街的针线杂货店老板──另外一个醉心钓鱼的人。他们时常贴近地坐着消磨上半个白天的工夫,手握着钓竿,双脚悬在水面上;后来他们彼此之间产生了友谊。
在某一些日子里,他们并不说话。有时候他们又谈天了;不过既然有相类的嗜好和相同的趣味,尽管一句话不谈,也是能够很好地相契的。
在春天,早上十点钟光景,重返青春的日光教那阵随水而逝的薄雾浮在平静的河面上,又教一种新时令的暖气浇在这两个发愤垂钓者的背上,这时候,莫利梭偶尔也对他身边的那个人说:“嘿!多么暖和!”索瓦日先生的回答是:“我不知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光是这对话就教他们互相了解和互相推重了。
在秋天,傍晚的时候,那片被落日染得血红的天空,在水里扔下了绯霞的倒影,染红了河身,地平线上像是着了火,教这两个朋友的脸儿也红得像火一样,那些在寒风里微动的黄叶像是镀了金,于是索瓦日先生在微笑中望着莫利梭说道:“多好的景致!”那位莫利梭两眼并不离开浮子就回答道:“这比在城基大街上好多了,嗯?”
这一天,他们彼此一经认识清楚之后,就使劲地互相握了手,在这种异样的环境里相逢,大家都是有感慨的。索瓦日先生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变故真不少哟!”莫利梭非常抑郁,哼着气说:“天气倒真好!今儿是今年第一个好天气!”
天空的确是蔚蓝的和非常晴朗的。
他们开始肩头靠着肩头走起来,大家都在那里转念头,并且都是愁闷的。莫利梭接着说:“钓鱼的事呢?嗯!多么好的回忆!”
索瓦日先生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到那儿去?”
他们进了一家小咖啡馆一块儿喝了一杯苦艾酒①〔苦艾酒〕这种酒是用苦艾(Absinthe)制出来的,味香性烈,多饮即可中毒,但在法国素来非常流行,危害甚大,直到1915年始用法律禁绝。它的颜色是浅绿的。故下一段有“绿酒”之说。;后来,他们又在人行道上散步了。
莫利梭忽然停住了脚步:“喝第二杯绿酒罢,嗯?”索瓦日先生赞同这个意见:“遵命。”他们又钻到另一家卖酒的人家去了。
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很有醉意了,头脑恍惚得如同饿了的人装了满肚子酒一样。天气是暖的,一阵和风拂得他们的脸有点儿痒。
那位被暖气陶醉了的索瓦日先生停住脚步了:“到那儿去?”
“什么地方?”
“钓鱼去啊,自然。”
“不过,到什么地方去钓?”
“就是到我们那个沙洲上去。法国兵的前哨在哥隆白村附近。我认识杜木兰团长;他一定会不费事地让我们过去的。”
莫利梭高兴得发抖了:“算数。我来一个。”于是他们分了手,各自回家去取他们的器具。
一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在城外的大路上肩头靠着肩头走了。随后,他们到了那位团长办公的别墅里。他因为他们的要求而微笑了,并且同意了他们的新鲜花样。他们带着一张通行证终于又上路了。
不久,他们穿过了前哨,穿过了那个被人放弃了的哥隆白村,后来就到了好些向着塞纳河往下展开的小葡萄园的边上了。时候大约是11点钟。
对面,阿让德衣镇像是死了一样。麦芽山和沙诺山的高峰压住了全境。那片直达南兑尔县的平原是空旷的,全然空旷的,有的只是那些没有叶子的樱桃树和灰色的荒田。
索瓦日先生指着那些山顶低声慢气地说:“普鲁士人就在那上面!”于是一阵疑虑教这两个朋友对着这块荒原不敢举步了。
普鲁士人!他们却从来没有瞧见过,不过自从好几个月以来,他们觉得普鲁士人围住了巴黎,蹂躏了法国,抢劫杀戮,造成饥馑,这些人是看不见的和无所不能的。所以,他们对于这个素不相识却又打了胜仗的民族本来非常憎恨,现在又加上一种带迷信意味的恐怖了。
莫利梭口吃地说:“说呀!倘若我们撞见了他们呢?”
索瓦日先生带着那些目空一切的巴黎人的嘲谑态度回答道:“我们可以送一份炸鱼给他们吧。”
不过,由于整个视界全是沉寂的,他们因此感到胆怯,有点不敢在田地里乱撞了。
末了,索瓦日先生打定了主意:“快点向前走吧!不过,要小心。”于是他们就从下坡道儿到了一个葡萄园里面,弯着腰,睁大眼睛,侧着耳朵,在地上爬着,利用一些矮树掩护自己。
现在,要走到河岸,只须穿过一段没有遮掩的地面就行了。他们开始奔跑起来;一到岸边,他们就躲到了那些枯了的芦苇里。
莫利梭把脸贴在地面上,去细听附近是否有人行走。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显然他们的确是单独的,完全单独的。
他们觉得放心了,后来就动手钓鱼。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