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作品选读
(一)诗歌
秋天
何其芳
震落了清晨满披着的露珠,
伐木声丁丁地飘出幽谷。
放下饱食过稻香的镰刀,
用背篓来装竹篱间肥硕的瓜果。
秋天栖息在农家里。
向江面的冷雾撒下圆圆的网,
收起青鳊鱼似的乌桕叶的影子。
芦蓬上满载着白霜,
轻轻摇着归泊的小桨。
秋天游戏在渔船上。
草野在蟋蟀声中更寥阔了。
溪水因枯涸见石更清洌了。
牛背上的笛声何处去了,
那满流着夏夜的香与热的笛孔?
秋天梦寐在牧羊女的眼里。
脚步
何其芳
你的脚步常低响在我的记忆中,
在我深思的心上踏起甜蜜的凄动,
有如虚阁悬琴,久失去了亲切的手指,
黄昏风过,弦弦犹颤着昔日的声息,又如白杨的落叶飘在屋檐的荒郊,
片片互递的叹息犹是树上的萧萧。
呵,那是江南的秋夜!
深秋正梦得酣熟,
而又清澈,脆薄,如不胜你低抑之脚步!
你是怎样悄悄地扶上曲折的阑干,
怎样轻捷地跑来,楼上一灯守着夜寒,
带着幼稚的欢欣给我一张稿纸,
喊着你的新词,
那第一夜你知道我写诗!
(二)散文
梦后
何其芳
梦中无岁月。数十年的卿相,黄梁未熟。看完一局棋,手里斧柯遂烂了。
倒不必游仙枕,就是这床头破敝的布函,竟也有一个壶中天地,大得使我迷悯──说是欢喜又象哀愁。
孩提时看绘图小说,画梦者是这样一套笔墨:头倚枕上,从之引出两股缭绕的线,象轻烟,渐渐向上开展成另外一幅景色。叫我现在来画梦,怕也别无手法。
不过论理,那两股烟应该缭绕入枕内去开展而已。
我家乡有一种叫做梦花的植物:花作雏菊状,黄色无香,传说除夕放在枕边,能使人记起一年所作的梦。我没有试过。孩提时有什么必须记起的梦呢:丢了一把锁匙,我得焦急之至,想若是梦倒好,醒来果然是梦,而已。
有些人喜欢白昼。明知如过隙驹,乃与之竞逐,那真会成一个追西方日头的故事吧,以渴死终。不消说应该伫足低徊一会儿之地丧失得很多了。我性子急躁,
常引以自哀矜,但有时也是一个留连光景者,则大半在梦后。
知是夜,又景物清晰如昼,由于园子里一角白色的花所照耀吗?抑是──我留心的倒是面前的幽伴凝睇不语,在她远嫁的前夕。是远远的如古代异域的远嫁啊。
长长的赤兰桥高跨白水;去处有丛林茂草,蜜蜂熠耀的翅,圆坟丰碑,历历酋长之墓,水从青青的浅草根暗流着寒冷……
谁又,在三月的夜晚,曾梦过灰翅色衣衫的人来入梦,知是燕子所化?
这两个梦萦绕我的想象很久,交缠成一个梦了。后来我见到一幅画,“年轻的殉道女”;轻衫与柔波一色,交叠在胸间的两手被带子缠了又缠,丝发象已化作
海藻流了;一圈金环照着她垂闭的眼皮,又滑射到蓝波上;倒似替我画了昔日的辽远的想象,而我自己的文章迟了两年遂不能写了。
现在我梦里是一片荒林,木叶尽脱。或是在巫峡旅途间,暗色的天,暗色
的水,不知往何处去。醒来,一城暮色恰象我梦里的天地。
把锁匙放进锁穴里,旋起一声轻响,我象打开了自己的狱门,迟疑着,无力去摸索那一室之黑暗。我甘愿是一个流浪者,不休止的奔波,在半途倒毙;那倒是轻轻一掷,无从有温柔的回顾了。
而,开了灯看啊,四壁徒立如墓圹。墓中人不是有时还享有一个精致的石室吗?
“凡是一个不穿白而硬的衬衫的人是不会有才能和毅力的。”谁首肯这个意见吗,一位西班牙散文家说的?从前我爱搬家,每当郁郁时遂欲有新的迁移:我渴想有一个帐幕,逐水草而居,黑夜来时在树林里燃起火光。不知何时起世上的事都使我厌倦,遂欲苟简了之了。
Man deligkts not me;no, nor Woman neith-er,哈孟雷特王子,你笑吗?我在学习着爱自己。对自己我们常感到厌恶。对人,爱更是一种学习,一种极艰难的极易失败的学习。
也许寂寞使我变坏了。但它教会我如何思索。
我尝窥觑,揣测许多热爱世界的人:他们心里也有时感到极端的寒冷吗?
历史伸向无穷象根线,其间我们占有的是几乎无的一点。这看法是悲观的,但也许从之出发然后觉世上有可为的事吧。因为,以我的解释,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唉,“你不会带着祝福的心想念我吗?”是谁曾向我吐露过这怨语呢,抑是我向谁?是的,当我们只想念自己时,世界遂狭小了。
我当半夜失眠,熟悉了许多夜里的声音,近来更增多一种鸟啼。当它的同类都已在巢里梦稳,它却在黑天上飞鸣,有什么不平呢。
我又常憾“人”一点不会歌啸,象大江之岸的芦苇,空对东去的怒涛。因之遂羡慕天簌。从前有人隔壁听姑妇二人围模,精绝,次晨叩之乃口谭而已。这故
事每引起我一个寂寞的黑夜的感觉。又有一位古代的隐遁者,常独自围棋,两手分运黑白子相攻伐。有时,唉,有时我真欲向自己作一次滔滔的雄辩了,而出语又欲低泣。
春夏之交多风沙日,冥坐室内,想四壁以外都是荒漠。在万念灰灭时偏又远远的有所神往,仿佛天涯地角尚有一个牵系。古人云,“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使我老的倒是这北方岁月,偶有所思,遂愈觉迟暮了。
六月二十一日
黄昏
何其芳
马蹄声,孤独又忧郁地自远至近,洒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我立住。一乘古旧的黑色马车,空无乘人,纡徐地从我身侧走过。疑惑是载着黄昏,沿途散下它阴暗的影子,遂又自近至远地消失了。
街上愈荒凉。暮色下垂而合闭,柔和地,如从银灰的归翅间坠落一些慵倦于我心上。我傲然,耸耸肩,脚下发出凄异的长叹。
一列整饬的宫墙漫长地立着。不少次,我以目光叩问它,它以叩问回答我:
──黄昏的猎人,你寻找着什么?
狂奔的猛兽寻找着壮士的刀,美丽的飞鸟寻找着牢笼,青春不羁之心寻找着毒色的眼睛。我呢?
我曾有一些带伤感之黄色的欢乐,如同三月的夜晚的微风飘进我梦里,又飘去了。我醒来,看见第一颗亮着纯洁的爱情的朝露无声地坠地。我又曾有一些寂寞的光阴,在幽暗的窗子下,在长夜的炉火边,我紧闭着门而它们仍然遁逸了。我能忘掉忧郁如忘掉欢乐一样容易吗?
小山巅的亭子因暝色天空的低垂而更圆,而更高高地耸出林木的葱茏间,从它我得到仰望的惆怅。在渺远的昔日,当我身侧尚有一个亲切的幽静的伴步者,徘徊在这山麓下,曾不经意地约言:选一个有阳光的清晨登上那山巅去。但随后又不经意地废弃了。这沉默的街,自从再没有那温柔的脚步,遂日更荒凉,而我,竟惆怅又怨抑地,让那亭子永远秘藏着未曾发掘的快乐,不敢独自去攀登我甜蜜的想象所萦系的道路了。
一九三三年初夏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