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病复发,去医院找辙。初春百病萌动,床位空前紧张,只好委在沙发上吊水。同病相怜者三五人,各怀心事,双眼无神,时常盯着高高在上的药水瓶,点点滴滴在心头。
生病对读书人未必是坏事。唯此可以放下所有工作,抛开一切尘世杂念,进入书卷之中,开始精神遨游。读书之事固有两面性:可以是发愤,也可以是休息,只看有无功利的目的或任务。读在病中应属后者——如果此时还不忘发愤,则未免因小失大,拿自己的身体太不当一回事。早年曾听说有位县委书记病中读“毛选”,还找个器物顶着病灶止痛,结果把藤椅顶出一个洞,随后便英年早逝了。是谓“苦读”。虽精神可嘉,但从效果看,既不利己、也未及利人,实在不宜效法。
若把读书作为休息,就得选轻松的来。最好是闲书,比如有趣的小说。千万别再碰陈寅恪或者哈耶克,否则未及入境,便昏昏欲睡了。对病人而言,昏沉沉虽也不坏,但半睡半醒的滋味并不舒服。而且一瓶水滴完,要及时呼喊护士换药,总让病友提醒还真不好意思。
既要读出兴致,选书便需费神。当下小说,有趣的实在不多,多半只让人沉重;富有娱乐精神的又显得浅薄,而不大合乎口味。平时所好之悬疑侦探,此刻已魅力大减——病中精神不易集中,往往很快便涣散了头绪,丢了节奏。最轻松的是弄本杂志翻翻,瞧瞧有趣的图文,有一打无一状,如过眼烟云。不过从根子上说,读书人常有惜时如金的毛病,是舍不得浑浑噩噩的。读在病中,凡心不泯,想的还是从中有所收获。凡此种种,对读物便更加挑剔。
四天以来,读书三种,各有千秋。
最有趣的是卡帕的战地摄影手记《失焦》,没料到一个战地摄影师有这么好的文笔——整部书就像一篇紧凑的小说。作者在残酷背景下的幽默感常让人忍俊不禁,即使是痛苦的失恋也不伤感。最动人心魄的是卡帕所经历的战争,比如D日在奥马哈海滩登陆时的拍摄经过,让人想起斯皮尔伯格据此再造的那段影像。在这场血腥的登陆中,卡帕躲在拒马下冒死拍下了106张照片,却被激动的暗房助手加热过度损毁了98张。剩下的大多失焦而模糊,仍足够让人震撼。时过境迁,今天的娱记们如何能比呢?只有记住他的名言:“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离炮火不够近。”
李承鹏的《中国足球黑幕》本已搁置多时——南主席一班人进去后,便冲淡了本书的新闻价值。不过作为消遣尚可一读,也顺便为足协这个最有中国特色的体制把把脉。书中所述事实大部分是经历过、关注过的,作者的高明之处是用一条黑线把它们串了起来。本书的缺点是用政论的笔法说故事,损失了不少精彩,也让人读得有点累。
今日动身仓促,随手揣了本《天涯》杂志。此刊已订阅数年,未必每期精读,仍一直看重,视为最有人文精神的杂志。吊瓶半天,读了多半本,感觉并不轻松。本期“作家立场”有韩少功的《慎用洋词好说事》,此文以小见大,用语大雅若俗,不似一般论文的艰深。在批驳流行的政治词语之后,作者以“循实求名”立论,虽未必那么紧要,也是一说。“民间语文”中,《郑苹如妹妹述说家史》很可读。文中关于主人公生平事迹的订证,可使人真切了解日伪时期地下斗争的另一面,这显然为张爱玲和李安所不及。历史上的郑苹如其实是自首的,只为保护在上海的一家人,这未必有损于她的英勇,更反衬出时代的残酷。
本期“文学”发了一组“我的父亲”主题散文,因情真而感人。不足是描写对象都属底层阶级,无法看到更立体、更丰富的中国父亲形象。“短小说一束”的头条是《洋气》,写女知青和当地人的爱情,很浪漫但不现实。结局似乎很圆满,生了个七斤二两的女娃,却无法回答“娜拉走后怎么办”的问题。
较有份量的文章是王文的《中国崛起与民意表达》。作者从当下民意表达的困境说到对外民意表达的革新,很有建设性。美中不足是回避了民众对自身利益的诉求,且未将论题上升到言论自由这个人权的基本层面。原因大约也猜得到。
拔针回家。推门便闻总理妙语:“公平正义比太阳还要有光辉。”倒是切中民意。如何做到?却是下届政府也未必能完成的课题。最实际的还是养好病体,以求此生赶得上它初露的晨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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