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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挽歌——读布洛克《小城》

http://www.19mini.cn   2010-03-23 来源:网易博客 作者:读书敏求 浏览:次  字号:T T T
摘要:纽约挽歌 顾文豪 刊于2010年3月6日《新京报》 1948年,美国《假日》杂志刊登了E?B?怀特的伟大散文《这就是纽约》。2001年,经历了九一一之后的美国人若是有兴趣再翻翻这篇杰作,会发现五十

 

纽约挽歌
顾文豪
刊于2010年3月6日《新京报》

1948年,美国《假日》杂志刊登了E?B?怀特的伟大散文《这就是纽约》。2001年,经历了九一一之后的美国人若是有兴趣再翻翻这篇杰作,会发现五十三年前他们可能根本视同玩笑轻易略过的文字竟意外地成为可怕的现实:“纽约最微妙的变化,人人嘴上不讲,但人人心里明白。这座城市,在它漫长历史上,第一次有了毁灭的可能。只须一小队形同人字雁群的飞机,旋即就能终结曼哈顿岛的狂想,让它的塔楼燃起大火,摧毁桥梁,将地下通道变成毒气室,将数百万人化为灰烬”,而所有的纽约人,所有呆在纽约的人,所有怀揣纽约梦的人,这一刻,都得老老实实“面对湮灭无存这一顽固的事实”。我不是说怀特是占卜师,我只是说文字有时就有这般一语成谶的尴尬魔力。

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接受办法。你可以紧闭双眼告诉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是好莱坞的临时大创作,也可以咒骂这个万恶之城活该有这份报应,又或是默默垂泪并且随着这声巨响让你的内心也像这一瞬坍塌的楼宇,爆炸、破碎并枯萎。而我们那位纽约的吟游诗人劳伦斯?布洛克的办法则是丢出一本非系列小说——《小城》。

布洛克并非唠唠叨叨的社会学家,也不是总放马后炮的城市规划专家,更不是什么埋头故纸堆的城市史专家,但就是有那么多人愿意读他的小说来了解纽约。我们愿意相信他笔下的史卡德光顾过的酒吧是真的,路过的街区是要拐两三个弯才能到的,那些酒保和妓女是他写的那副调调的。我们喜欢这个城市的美好一如明了这个城市的丑陋,我们以为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一直这样喜欢下去咒骂下去。在《八百万种死法》中的老油条警察约瑟夫?德金眼里,纽约就是一个大粪坑,里面有八百万人口(当时的纽约人口),每人一种死法,一共有八百万种死法。没错,每人一种死法。
  

但问题是,要是纽约死了呢?
  

是的,要是纽约死了呢。我们曾经天真的以为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在那个可恶的日子发生了,它直接把我们扔到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困境——我们如何面对自己日日生活在其中的城市的死亡及其带来的巨大伤痛。

现代人一直被告知生活在城市中,压根没想到城市本身会不会死亡,不论这种死亡是精神的还是肉身的。今天被热闹议论的所谓的城市死亡其实是一种不知不觉的慢性消亡,是一种城市细胞取代另一种城市细胞的过程,譬如上海最清晰不过但也最平常不过的一种细胞转换,石库门顺理成章无惊无险地被一幢幢玻璃怪楼取代、覆盖、镇压。但这些慢性消亡经验不足以等价整个城市瞬间崩裂的即时经验,前者发生发展得悄无声息,和各种政经利益暧昧难分,是一种事先缜密谋划且无痛无感事后懊悔晚矣的情感经验;后者要来得猛烈具体得多,因为毫无预兆且毁败的程度范围远超常理,人类当此不是震惊死亡的巨大而是被这巨大死亡所带来的无常不安裹挟冲击,六神无主迷失前路。身经九一一之劫的纽约人不幸而有幸地获得了这种经验。说不幸,因为不可否认这是人类历史上的大灾难,多少人分秒之间全数报销;说有幸,这种痛彻心扉的失去很可能在另一种面向上让纽约人重新拥有了纽约,并且拥有得更完整。

因此,《小城》不是一本绝对意义上的侦探小说,也不是一本灾难小说,更非一出叫嚣浅薄的声讨檄文或布满泪滴的哀怨戏文。在我眼里,这是一本直接描述城市死亡的小说,描述怎样消化这种死亡的小说,描述面对如此巨大死亡的纽约人的心灵状态的小说。甚至我都有点不愿说这是一本小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说《小城》是布洛克写给纽约的一首歌,一首诗。

《小城》里没有我们熟悉的史卡德,也没有一路幸存至今的总总人物,如伊莲?马岱、米基?巴鲁、风度翩翩的阿杰、老条子的乔?德肯等等,整部小说都是另一种人群,另一种生活。一个好不容易才从醉乡中挣脱的同性恋胆小清洁工,一个美丽不可方物沉溺情欲的画廊女主人,一个患有前列腺癌的知名刑案大律师,一个政治前程看好的明星级前纽约市警察局长,一个正在突破边缘却不巧身陷命案的作家,以及他的将谋杀当卖点的出版经纪人,这些和你我一样的芸芸众生因为一起起连环命案而纠结在一起。

最重要的一位主角,一位之前一辈子与世无争、空闲时只埋头研究纽约老地图老街老巷老掌故自娱的老好人,他一家子在九一一当天全数遇难,只剩一名伤心欲绝的老伴随即仰药自杀。这个在外人眼里再温柔敦厚不过的白发老人,身上带着一点老纽约象征意味的老人,竟一变而为胸怀末世宗教执念的疯子杀人狂。他从自己心爱的纽约故事中惊讶地发现“这个城市的历史,就是暴力与死亡的历史”,到处都是“牺牲”,而“每一次,牺牲者的灵魂融入了城市之中,成为精神遗产的一部分”都将使得这个城市更伟大、更丰富。在这种可怕且漫无边际的悬想中,他认定自己的亲人是作为这个城市的祭品而死亡的,他最终也将成为一份祭品,并且要让更多人为这个城市献祭。必须要牺牲别人,来造就纽约的伟大。于是,他莫名其妙地设计出一种杀人模式,跟踪那个可怜的清洁工,但凡清洁工接触过的人群和地方,就将成为他给纽约献出的祭品,杀人者和被杀者在他身上合而为一。其实这种写法我们并不陌生,甚至有点烂熟,一场灾难毁了一个人,借杀戮来“报复”,来泄愤。但布洛克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将这种杀戮转化为对整个城市的献祭。这个转化清晰界定了纽约和他之间的关系——一个是上帝,一个是该隐。只有在这种极端的感情和行为中才体现得出这种巨大死亡所造成的巨大创痛,才能体会到老头之前对纽约的极度热爱,极度到只有通过疯狂杀戮才能平复和圆满这种巨大的失去与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是的,一无所有。过于巨大的死亡带来的临界感觉未必是伤痛,伤痛不总是自然天成的,更多是意识形态的结果,换个说法,那是一种巨大的被清空。老人大半辈子阅读纽约,记得没有人愿意记得的老纽约,他是纽约的遗民。遗民之遗,先要有梦可遗。九一一强迫他呆在一个没有亲人的纽约,没有纽约的纽约。双重失落使得存活的种种理由与价值被一朝清空无遗。同时这种疯狂杀戮又从另一面展现出一种“不得死”的痛楚。在某种情境下,痛苦不总是死亡本身,恰恰是死亡带来的不得死之苦更为可怕——好像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指出的酷刑作为“延迟死亡”而存在的精密技术使得痛苦极大化。延展开来,当一座城市已然死亡,城中人既是幸存者也是“不得死”之人,他们必须选择自己的方式将这种死亡化解或变形,因此也就出现了唐诺在导读中精彩提出的一个角度,即“布洛克有意通过选择‘这些人与那些人’式的作注形式,聚焦凝视有限的、甚至单一的死亡”,进而“把陌生的死亡转变成熟人的死亡,也把遥远的死亡带到我们跟前”。确实如此。但我们也可看出在《小城》中,纽约凭借自己的创痛成为这部小说的主角,换言之,纽约不再是巨大的背景,她是内核,是灵魂。这意味着纽约的创痛不仅是单纯的事件,也不仅是老人变疯狂的由头,它不能只有单一的维度,不能单单叙述一个老人的疯狂史,它得映照出各色人等的生活面向,包括他们面对死亡的态度,虽然这种态度不总如你想的那样整齐划一——可以玩性爱三明治,可以在身体任何部位打洞,可以继续尔虞我诈使诈耍滑,当然也可以继续杀人。它得像一串珠链贯穿起所有人的生活。是的,对死亡的描写不总是鲜血或尸体,死亡的最直接表现在于它断然中断了生活,中断得一干二净。一般作家只聚焦死亡本身,他既不关心与死亡无关的人事,也不关心死亡造成的生活状态的变化,似乎死亡是纯然可抽离出来的。在《小城》中,自始至终没有直接描写九一一的惨状,反倒绕路远行,将白发老人心死与身不得死的两种巨痛并置起来,将连环命案与照常进行的鱼水之欢并置起来,将纽约的前时与今生并置起来,听不到哭声看不见泪影,但恰在此处,死亡变得丰盈有质感,不再是一种徒然的呈示,或虚矫的情绪宣泄。如此,唐诺提到的“这些人与那些人”的形式方才有了稳实的依靠。

人类的文学艺术创作总直接间接意识到自身的死亡。这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也是我们不得不跨越的障碍。死亡催逼我们寻求某种有效或徒劳的抗拒时间生命的形式。而扩大开来,城市本身也存在着生生死死。就像那个美妙的巴黎,也曾一夕之间死于法国大革命,死于巴黎公社,死于二战德军入侵。城市并不如我们想像的那样坚强韧久,金刚不坏。《小城》的开头有句话特别令人动容动心,“他终于明白天堂会有什么问题了——你会觉得腻”,纽约曾经是现在也很可能是好多人心中胜过天堂的地方,但它终究不是,它很可能在某个不确定的时刻付诸一炬或灰飞烟灭,因此不要只记得她繁花似锦的颜容,更多的时候,她在独自凋零……

刊出有删节,此为全文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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