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当代女性文学概观

在2001年的一次座谈会上，大江先生回答记者提问“日本小说今后会是一种什么状态？”时说：

“不远的将来，在日本，能够构建新小说思想或思想性小说这种文学世界的，唯有（日本的）年轻女性们。”

就像是印证他的预言一般，21世纪初便掀起了女作家发表新作的高潮。当然，这股“人气”应该是发端于20世纪下半叶，特别是近十年来女性文学热的急剧升温。日本女性文学进入了一个划时代的高峰期。

仅以芥川奖为例，

第104届的《妊娠月历》（1990）的作者小川洋子

第108届的《狗女婿上门》（1992）的多和田叶子

第111届的《跨越时间的联合企业》（1994）的笙野赖子

第115届的《踩蛇》（1996）川上弘美（1958-），

第116届的《家庭电影》（1996）的柳里美（1968-）

第130届的《给蛇戴上耳钉》金原瞳、

《真想踢他的脊梁》的绵矢莉莎。

第134届的《在海上等待》絲山秋子

第136届的《一个人的好天气》青山七恵

第138届的《乳和卵》川上未映子

等等，目前活跃在最前线的女作家们的名字在书店中非常醒目。

日本现代文学中总的来说女性文学比男性的文学更为隆盛，尤其是青年女作家在各种文学奖项中占据显著的位置。而在许多逐渐消失的获奖作家中，存留下来的女作家占压倒的优势。书店里的女作家专柜，与其说是性别歧视，不如说是说明了专门购买女作家的读者层的大量存在，甚至可以说是被特权化了。

纵观近半个世纪来的日本女性文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活跃在最前线的女作家们的多数作品也不同程度地显示出了幻想性的、寓言性的风格。也许这是男性社会的价值观和自己生活实感之间的鸿沟，以畸形的夫妇关系、家庭关系、男女关系反映出来时，女作家若要直白地告发这些事实，会遇到日本男性社会的制度以及文学制度的坚固堡垒的阻碍，因而导致了为抵抗而进行摸索的必然结果吧。但这样的创作形式也给日本当代文学吹入了新风，带来了女性文学的繁荣。

幻想性的、寓言性的发端——60年代女作家

这种倾向在从60年代开始活跃的女作家中已很明显。

如河野多惠子（1926-），大庭美奈子（1930-），富冈多惠子（1935-），津岛佑子（1847-），高桥鹰子（1932-），三枝和子（1929-）等作家。

以津岛佑子为例，她一贯描写没有父亲的孩子、患惧冷症而死的哥哥、与母亲的不和、没有丈夫的家庭、长子的死等等，这些显然取自于她身边素材，将现实与幻想轻松自如地糅合在同一文体中，形成她特有的风格。稍后发表的《梦的记录》（1988）可以说充分表现了这一特色。

其他作家如河野多惠子的《追逐幼儿》（1961）描写了对小男孩儿有着强烈嗜好的女人。

三枝和子的《不合时节的死》（1969）描写了莫名其妙的情节设置构成的恐怖现实。

富冈多惠子的《植物祭》（1973，第14届田村俊子奖）描写了力图从母亲的诅咒中逃脱出来的一对儿年轻人等等，她们几乎都是以观念性的、抽象的作风为其特色的。

幻想性的变形——80年代的女作家

随着时代向前发展，重兼芳子（1927-1993，81届芥川奖）等有着家庭妇女体验的女性们，开始将长期压抑的情感宣泄于作品上。从那以后，女性文学也开始露骨地表现平凡生活中的女性的真实状态了。但是这种80年代的文学潮流到了现在，小川洋子和川上弘美等也写起了充满幻想性的作品。

80年代末开始走红的主妇作家小川洋子的《冰凉的红茶》（1990）少女漫画式地描写了与死者重逢的故事。此后，她的芥川奖获奖作品《妊娠日历》（1990）（战后首次二十多岁女作家获奖），《空白的爱》（1991），《秘密的结晶》（1994），《无名指标本》（1994），《温柔的诉说》（1996）等超越日常性地探求纯真、透明、清洁、无瑕，开拓了带有独特的幻想性的作品世界。收入《刺绣的少女》（1996）里的《阿里阿》（1994）通过婶婶阿里阿与我之间的声音交感，表现了具有幻想性倾向的独特的透明感。“要创造价值标准被推翻的新的现实”。

同是主妇作家的川上弘美自获得芥川奖的《踩蛇》（1996）以后，她的短篇集《故事开始了》（1997）和《沉溺》（1999）中的作品，以及长篇小说《依恋》（1997）等等几乎是同一个模式，以独特的文体描绘了主人公面对突然出现的异界之物的爱恋与恐怖，其幻想性的风格被比做现代的仓田百闲。《神灵》（1994）中的狗熊，《踩蛇》中的蛇等等，都是和她的皮肤感觉相吻合的异物。她的短篇集《神灵》（1999）中所收的《永不分离》（1998），小说描写了人鱼，以及对于人鱼的执著，由此可见，这是一篇充分展示了执著于奇异之物的川上弘美的主人公模式的典型作品。

以上二人的文学表现了隐藏在与日常性相接近的幻想性，开拓了新的幻想世界。

幻想性的多元化——90年代的女性文学

二十世纪最后的10年，是女作家专注于编织幻想的时代，即便是性的问题，由对于男性的性的压迫的抵抗阶段，发展到了更为自由的地步，这是新的幻想性带来的结果，与同样一直压抑女作家们的文学制度逐渐解体的世纪末的现在相适应，她们探索了新的小说、表现的可能性。

以新奇的幻想世界引人注目的首推笙野赖子，她大学毕业后不久，便以《极乐》（1981）获群像新人文学奖，之后直到以最初的小说集《无所事事》（1991）获野间文艺新人奖为止的十年间，她未得到充分的评价，没有出版过一本单行本，她的存在与被漠视差不了多少。探究其缘由，一方面是由于笙野独自的反社会的观念的世界，对于在泡沫经济时期的浮躁的读者来说是难于理解的，另一方面是由于席卷80年代的日本文学是与笙野的风格相对照的，大众化的口语的物语文学等。

笙野赖子把自己封闭在屋子里，构筑自己孤高的词语世界。她写了梦中的语言战争（游戏）的故事《无尽的噩梦》（1994），嘲笑日本的礼仪构造和传统文艺构造的《二百次忌辰》（1994），描写突然变小了的母亲的《母亲的发展》（1996），将神话世界移至现代的《太阳的巫婆》（1997），描写出没于现代的妖怪们的《妖怪游荡在东京》（1998）等等，确立了把日本的制度由语言开始解体的前卫风格。她作为现在最引人注目的作家之一，不断地以其独特的幻想世界，创造出现存的文学价值观和构造所无法承受的冲击力。

松浦理英子也和她相差无几。她在大学期间，20岁时写作了探索在葬礼上的“爱哭的人”和“爱笑的人”这样理想的对应关系的实验小说《葬礼上的H》（1978），并获得文学界新人奖，以及芥川奖候补，作为美貌的学生作家而受人瞩目。从那以后，80年代仅仅出版了短篇集《葬礼之日》（1980）和长篇小说《塞巴斯蒂昂》（1981），系列作品《本色女人》（女性同性恋题材）（1987）等寥寥数篇，而进入90年代后，发表了描写一名女大学生的右脚大拇指变成了阴茎的超现实作品《大拇指P的学习时代》（1993）（一个女大学生，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大脚指变成了男人的阳具。和男友平庸的性关系无法维持，开始寻找自己的性交往空间。认识了盲人音乐家，成了由残疾人组成的性交巡展团的一员。和女同性恋者在内的其他团员进行了多种多样的性尝试，终于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理想的性交方式），成为畅销书，并获女性文学奖，一跃成为时代的宠儿。

和笙野成名前后走红的作家还有吉本巴娜娜、山田咏美等。

此外，多和田叶子的《狗女婿上门》，描写了一位经营私塾的女性，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狗男人过起了放纵的性生活的现代异类婚姻传奇。《失去脚后跟》写和一个看不见的鱿鱼丈夫一起生活。

如上所述，80年代未被接受的作家的幻想性，在90年代急剧得到了承认，可谓是新的幻想性的时代，这一点并不仅仅表现在年轻作家身上。第一位以《拥抱光明的朋友啊》（1984）获得芥川奖受到广泛关注的战后出生的女作家高树信子（1946-），也在近几年写作了获得女性文学奖的短篇集《水脉》（1995），在这篇小说中编织了围绕水的幻想，其中的《内侧》（1993）（园九郎画家的山水画，进入其中，看到奶奶和画家。）也以同样笔法成功地描绘了充溢在现实与幻想交织中的浓厚的官能性。

津岛佑子也是如此。《梦的记录》这样幻想性的杰作写于即将进入90年代之际，而上面谈到的河野多惠子也在进入90年代后，写作了描写不可重复的被虐爱欲极至的《探访木乃伊猎奇》（1990，第44届野间文艺奖）的幻想性的杰作。同样，富冈多惠子近年来也发表了在现在与架空的时空交错之中，展开斯威夫特和爱尔兰纪行故事的《比尔贝尼亚岛纪行》（1997，第50届野间文艺奖）。

中泽惠和柳里美等作家似乎是最远离幻想性的，其实在广义上她们也属于幻想性的范畴。凭着《感受到大海之时》（1978）获得群像新人奖，以鲜明清新的形象走红的中泽惠，即便以私小说式的风格出现，也是通过挖掘日常性的幻想的感觉，来执拗地探究女性的生理的。这一点在收入《樱花刺》（1999）中的《母亲的鼻孔》（1997）里可以看到。把作为女儿对母亲的意识，和作为母亲对女儿的意识，通过记忆和嗅觉这种独特的感性编织了出来。

一贯以描写错综复杂的家人间的爱憎，与长大成人的女儿之间的摇摆不定的，微妙而危险的感情模式为主题的柳里美也以《爆满的剧院》（1995）的续篇，芥川奖获奖作品《家族电影》（1996）中，通过她作为戏剧家特有的虚构手法，描写了这样的主题，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幻想性。

这些幻想性的作品中显露出来的，或许是对于过去只有在与男性的关系中才能捕捉的性的问题的新的探索吧。综观90年代的女性文学，如松浦理英子在《大拇指P的学习时代》中描写的那样，探索的是将生殖器无化的可能性，而不是那种将性爱特权化的对应关系，这是从新的角度围绕性进行思考的主题。

幻想的回归——21世纪初期

近年来，日本文坛呈现了获奖者日趋年轻化，返璞归真的情况。传统文学的写实主义风格似乎有卷土重来之势。

綿矢的《真想踢他的脊梁》是真正的高中生小说。第一人称手法描写了青春期女孩在日常生活中感到的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两个同样不善交往的学生之间特殊感情。金原的《裂舌》以主人公给舌头穿耳钉、纹身等身体改造，自残行为揭示了隐藏在现代年轻人心灵深处的恐惧和无尽的悲哀。

以《Little By Little》入围的岛本理生是个高中生，15岁写作短篇获奖。被誉为一篇光彩夺目的青春小说。女主人公由于母亲失业，只得辍学外出打工。结识了拳击手，行云流水般地刻画了这个年龄少女特有的青春冲动和迷惑。

而青山七惠的《一个人的好天气》描写了不愿意上大学的女孩子，渴望自立又惧怕自立的矛盾心态。

综观文坛的早熟少女文学，共同点都是具有极强的现实性和社会性。她们都是从自己，自己身边写起。用早熟的慧眼，用女性特有的纤细来构筑反映年轻人生活侧面的杰作。

她们在作品中几乎不约而同地描述了自己的迷惘与孤独。在高速行驶的现代社会的列车上，每个人都有难以适应的眩晕感，处于青春期女孩子的感觉感加强烈。她们想要走出孤独的山谷，想与周围的人重新建立起正常的人际关系。主人公，情节虽然各不相同，但都对现实抱着强烈的不适应感，也都强烈追求自我认同。

附录：

已译介到中国的日本女作家的作品（仅限本人所知的、纯文学作品）：

1《中日女作家新作大系》（中日方各10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2001年9月）（豆瓣里有详细介绍）

小川　洋子　　『妊娠日歴』　　　　　　

川上　弘美　　『沈溺』　　　　　　　　　　　　　　　　　　　　　　　　　　　　　　

笙野　頼子　　『无尽的噩梦』　

高樹　信子　　『透光的樹』　

多和田葉子　　『三人関係』　

津島　佑子　　『微笑敵狼』　

中澤　　恵　　『感受大海的時候』　　　　　　　　　　　　　　　　　　　　　　　　　　　　　　　　　　　　　　　　松浦理英子　 『本色女人』　

山田　詠美　　『床上的眼晴』　

柳　　美里　　『女学生之友』　

2《柳美里作品系列》（四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9）

3漓江出版社的林真理子系列作品：

《个女无敌》（三本）（2008）等。

4上海译文日本青春文学系列：

吉本芭娜娜　　《厨房》

青山七惠的《一个人的好天气》《窗灯》《温柔的叹息》

金原瞳的《裂舌》

川上未映子《乳和卵》

绵矢莉莎的《梦女孩》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