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床
莫 言
我右脚后跟痛,痛了有一年多了,去医院拍片子。我只想拍右脚,但拍片人说拍一只和拍两只钱一样,于是两只都拍。医生判读片子,轻描淡写地说:骨质增生。我问在哪儿增生?医生用笔杆指点着增生的部位。我说哪只是右脚?医生指了指。我问左脚也有增生吗?医生说有,而且比右脚还严重。我问为甚么右脚痛左脚一点也不痛?医生说:这种病,没有甚么道理可讲。我说有甚么办法治?医生说:有,但没用。我说那怎么办?医生说多用热水泡泡,满大街都是洗脚房,让她们给捏捏。我问捏捏就会好吗?医生说:不捏也会好。
我跟着小廖沿着一条铺着红色化纤地毯的甬道,拐了好几个弯,进入洗脚、按摩的大厅。大厅里有两个胖子躺着抽烟,两个穿短裙的女子为他们洗脚。一位黑脸胖子,下巴上生着一个痕子,大声叫唤:轻点,你想捏死我?!话刚说完就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小廖皱皱眉,问引领我们前来的小姐:有没有包间?
有吧,小姐充满歉意地说,但我们的包间不许关门。
小廖道:你甚么意思?
包间里有两张床,一台电视机。洗脚的小姐还没到,我坐在床边揉脚跟。小廖用遥控器折腾那台电视机,有图像时没有声音,有声音时没有图像。小廖说要换房间,我说算了。
洗脚的小姐——称呼她们小姐似乎不妥当——洗脚的女孩?姑娘?女人?都莫名奇那个妙,也就顺其自那个然吧。在成语里边掺杂上一个“那个”在我故乡官场人群里大行其那个道。如此能产生幽默效果。但语言学教授听了会被气死,翻译家听了会被愁死。
给小廖洗脚的那个小姐个头很高,脸庞红彤彤的,牙惨白,一看就知是本地人。本地水含氟,牙都是黄的,黄牙漂白后就是这般惨白。
她问小廖:要不要先松松肩?
问甚么?小廖道,怕我们没钱吗?
哪里敢?那白牙姑娘道,您一看就像个老板。
小廖瘦得可怜,我实在看不出他哪儿像个老板。
这么硬!白牙姑娘拿捏着小廖肩膀说。
该硬的地方不硬,不该硬的地方倒硬。小廖道。
一进洗脚房小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闲言碎语很多。
放心,白牙道,我会让你该硬的地方硬起来,不该硬的地方软起来。
你呢,老板?为我洗脚的这位小姐头发蓬松,皮肤白皙,牙齿整齐,闪着瓷光。
我说,一样。
她的小手很有力量地捏着我肩膀上的肌肉,说:领导长期伏案,肩周发炎吧?
怎么又成了领导了?
老板油嘴滑舌,领导沉默寡言。
一股奶腥味,吃奶婴儿身上的气味,非常好闻。
她给我洗脚时,我看到她乌黑茂密的头发中有一撮暗红色的。眼神很热烈。
水够不够热?
不够。
现在呢?她往洗脚盆里倒了些热水,问。
可以了。
你们每月多少工资?小廖问那白牙姑娘。
我们没有工资。
做一个提成多少?
三十吧。
一天能做多少个?
那要看季节。
现在是旺季吗?
现在不旺还有甚么时候旺呢?要过年了。
今天做了几个?
你是第九个。
那你今天已经挣了二百七十元了。小廖道,这样算下来,一个月能挣七八千。
也就是过年这个月,平常日子连三千都挣不到的。
你今天已经做了几个?我问面前的小姐。
你是第八个。
《第八个是铜像》。
甚么铜像?噢,她笑道,想起来了,我还真看过这部老电影,阿尔巴尼亚的。
你,你才多大啊!
你甭管我多大,反正我看过。
在甚么地方看的?
北戴河。她报了一所疗养院的名字。
我去过那疗养院。
你?
是啊!
那我该叫你首长了。
我算甚么首长。
不是首长怎能去那儿。
我是放电影的,给首长放电影。
真的吗?怪不得你一进来我就感到面熟呢。
你就顺竿爬吧,我去那儿放电影时,你大概还没出生吧。
我可不刁、唆。
你在那儿干甚么?护士?
我要在那儿当过护士还用跑这儿来给你洗脚?
那你干甚么?
服务员,打扫卫生,端茶倒水。
能在那少山端茶倒水也不简单。
那倒也是,俺们全县一百多报名的,就选了我们两个。
百里挑二。
她开始捏我的脚。
我右脚后跟痛。
是这儿吗?
内侧。
这儿?
是,哎哟,轻点!
里面有个珠儿似的滚动呢!
怎么回事?
筋膜炎。
你怎么知道?
好多客人脚后跟痛。
不是骨刺?
筋膜炎,我看过书。
哟,你也看过书。
我是高中毕业呢。
能捏好吗?
待会儿可以在这个地方刮疹拔罐,把里边的痕血拔出来就好了。
那太感谢你了。
我现在就给你刮。
哎哟,好痛!
忍着点,亏你还当过兵!
你怎么知道我当过兵?
你自己说的嘛!
你怎么跑到我们这里?
犯错误了呗!
甚么错误?
作风错误!
噢,这可是个严重的错误。
小人物是作风错误,大首长是联系群众。
你还挺幽默!
我还表演过相声呢!
女相声?
没听过吧!我是文艺骨干,要不是犯了错误,早就被文工团招走了。
可惜。
我也觉得可惜,你知道我的嗓门有多高吗?我能唱“青藏高原”。
那是够高的。
你到底犯了甚么样的作风错误?能讲具体点吗?小廖问。
我们这边说话,你在那边不许插嘴!
我们是学法律的,没准能帮你平反冤假错案呢。
我这也算不上冤假错案,都是我自找的。嘿,还挺豁达的。
小廖,俺们可是矿工的女儿,骨头硬。
你怎么会到高密这个小县呢?又偏僻又落后。
首长,您这话不对!高密东靠青岛,西靠潍坊,交通便利。一点都不落后。
你老公是干甚么的?
没事干,在家看孩子。
你有孩子了?
有了,一岁半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在那儿当兵。
我明白了,你们是违规恋爱。
对,她说,战士不准与驻地女青年恋爱。
你老公在那儿干甚么?
炊事员。
给首长做饭的。
他没那么高手艺,给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做饭的,炒大锅菜。
勺子有眼,是不是净把肉往你碗里盛?
哪儿啊,现在谁还喜欢吃肉?
那你怎么会看上一个小当兵的呢?
长得帅呗!
有多帅?
有点像张国荣。
噢,跳楼那个。
我老公身体很健康。
你长得那么漂亮,又能歌善舞,没被首长看上?小廖问。
你怎么又插话呢?
随便问问嘛。哎哟,你想捏死我?!
白牙脚娘道:谁让你吃着碗里看着碗外。
哎哟,还吃醋呢。终于被女人吃了一次醋,也不枉了为男人一生。但我还是想知道,难道就没个首长看上你?
他们看上我,我还看不上他们呢。
想不到你还挺有气节。
不是跟你说了吗?俺们是矿工的女儿。
矿工的女儿也有巴结权贵的。
我真看过《第八个是铜像》。那年夏天,那位首长——点了一个我很熟悉的名字——不知哪根筋抽了,点著名看老电影,甚么《多瑙河之波》、《地下游击队》??瞧瞧,瘀血出来了。
你的手很有劲。
靠手挣饭吃,没劲不行。要不要我再给你拔上一个罐?
要吧。是不是可以用针扎上几个眼,拔罐时可以将瘀血拔出来。
不用,下次你来,我给你用盐水泡脚,盐消炎。
“盐是属于人民的。”
“因为海是属于人民的。”
“消灭法西斯!”
“自由属于人民!”
你们说甚么呢?白牙姑娘问。
我们对暗号呢!她笑着回答。在之后的一个月里,我先后七次找她洗脚。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年龄、籍贯。我还见到了她的丈夫,果然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两只忧郁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自来卷的头发,有点像《第八个是铜像》里的主人公易卜拉欣,尤其是当她给孩子喂奶,他站在一旁抽烟的时候,更像。他抽那种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易卜拉欣抽的也是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易卜拉欣猛吸一口烟,将烟雾从口里喷出来,接着又将喷出来的烟雾吸进去,就像一条蛇从洞里伸出头又缩回头一样,他也这样。她的儿子非常漂亮,非常健康,身上散发着酸甜的奶味儿。每天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她都不接活儿,这段时间是属于儿子的。她说,这是我儿子的下午茶时间。我说你老公跟张国荣毫无相似之处。她说,不像吗?我看着像。她的老公姓汪,名叫海洋。我说你这个名字里水可真多,汪洋大海啊!他说:那又有甚么用?我现在是吃软饭的,靠老婆养活。我说你太贬低自己了,在家看孩子,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嘛!他苦笑着说:您说话的口吻挺像个政委。她在一旁说,他就是政委,甚至比政委还大。我说,小汪,你妻子真能干,你们将来会过上好日子的。他将烟蒂扔到树丛中,有气无力地说:将来,将来在哪里?
我第二次来找她洗脚时,给小廖洗脚的那位没来,换了一位瘦长脸儿的。
我问她:白牙呢?
她说:到红床那边去了。
为甚么?
你说为甚么?那边挣钱多呀。
这边挣得也不少啊。
比那边少多了。
红床是干甚么用的?小廖问。
你就装纯洁吧。
我没装,我是真纯洁。
待会儿,你们自己看看去。从这里出门,沿着红地毯走,拐两个弯就到了。
你为甚么不到“红床”那边去?
我去了谁给你治脚?
对,别去,千万别去。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