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
我们注意到,这里的送别者有着自己的“身份”特点。它不是“楚臣去境”,也不是“汉妾辞宫”;它既没有荆轲易水送别的传奇色彩,也没有苏、李河梁送别的政治情味。它只是两位极普通的人物之间的话别:一位是多才而失意的下层文人,另一位是美貌又多情的歌妓。这就为我们透露出了一种新的信息:在前代诗歌中不大敢正面和大胆抒写的男女恋情,现在却被当作了最为突出的主题来咏写;“普通人”之间的正常感情和人类普遍的“人性”,随着宋代市民阶层力量的壮大,开始跃居到文学创作中的重要位置上。这种对于“凡夫俗子”间的真挚感情的描写,一方面为自己的抒情增添了难度(正如俗语所云,“画鬼容易画犬马难”,描写日常生活中平凡无奇的事件最易见作者的功力);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的抒情增添了无穷的“人情味”——随着封建社会的逐渐走向后期,这种深契市民阶层审美嗜好的“人情味”必将越来越深地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这或许也就是它之所以受到后代人们普遍欣赏的原因之一吧。下面就对它作些具体分析:
深秋,傍晚,这是何等浓重的伤感的氛围。“寒蝉凄切”,既写出了秋气之摇落、时序之惊心,又使欣赏者马上联想起“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寞而无声。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宋玉《九辩》)这类“悲秋”之句。好诗(词)的语言往往如此:一方面,它以自己的写景作为促媒,以外界物候之变化撩拨起读者的层层感情涟漪;另一方面,它又向读者“释放”出经过漫长历史过程长期“积淀”在词语中的“能量”,以此来感召他们的生活经验和艺术联想。短短的“寒蝉凄切”四字,使那凄楚哽咽的声声蝉嘶,形成整首别曲、整幅离图的悲哀的的“基调”和黯淡的“底色”。
地点是在都门外的长亭。都门内,是多么热闹繁华:“举目则青楼画阁,绮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东京梦华录》)在这里,有多少对幸运的恋人们正度着幸福团聚的日子,但是我们的词人却偏生凄凉地被摒除在外,被迫离去。而“长亭”,这又是多么令人心寒,以致“谈虎色变”!“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李白《菩萨蛮》),这里,词语本身的象征意义(长亭象征送别)和它的“历史积淀”又在双倍地发生着作用,不能不使读者产生出难以压抑的离愁别绪。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
——何况,这里的送别,又是在“慢节奏”中行进的,这越发使人有度日如年的焦灼感和难熬感。现代社会中,离别虽然同样地难分难舍,但是信旗一挥,汽笛长鸣,挥手之间,斯人远去,虽则痛苦,却也干脆。唯有这种慢悠悠的中世纪的送别,却是最揪人肝肠的。设帐,饯行,慢慢地饮酒,细细地话别,从下午挨到傍晚;一场骤雨,又延长了相偎的时间……但这别前的逗留本是一杯混和着甜味的苦酒,体味的时间越长,苦涩的滋味也就越浓。果然,雨过天昏,舟子不耐烦地来催促词人了,断人心弦的一刻终于来临。面对此景,离人的心情推向了“高潮”。“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这是一个“特写”式的镜头,酣畅而淋漓。我们发现,前人诗中在写到男女恩爱时常用的躲躲闪闪的含蓄笔法(“勇敢”如李商隐,也只能躲在《无题》后边写他的刻骨相思),这儿压根儿不见了:词人和“她”手挽着手,相对凝望,尽管哽咽得发不出一语,但这却是心的交流、心的对话。这正是多少世间小儿女惜别时的绵绵情意和神态的真实写照,在其中,词人倾注了自己饱谙“羁旅行役”的生活经验,融入了自己的满腔真心实意,所以才能写得如此传神、如此感人。爱情,这个在封建时代“正统”文体中常被“遗忘”或“轻视”的内容,现在却被柳永当作最令人注目的东西来大写而特写,这不能不说是文学风气的一大转移。所以,适合着这种生活理想和艺术情趣的转变,柳永在抒写男女恋情时,不讲求“含蓄”(相反,他要求“发露”),也不讲“温柔敦厚”(相反,他要求“痛快淋漓”);原先小令中“窈深幽约”的写法和风格,此时也显得有些“不够用”了。因此他就另求着一种“尽情展衍”的写法和风格:如果说,词情从“寒蝉凄切”到“竟无语凝咽”,还是比较“哀迫”的话,那么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以下,便是“惨舒”(亦即“展衍”)的写法了。感情蓄积既久,自此便如闸门大开,汹涌流出而不可收拾也。唐圭璋先生说:“以上文字,皆郁结蟠屈,至此乃凌空飞舞”(《唐宋词简释》),所见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