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里头有一个人叫申公巫臣,他是楚庄王底下的一个官,名巫臣,“申”是他的封地。他地位并不高,但是点子很多,给楚庄王出了不少好主意,对楚庄王成就霸业有所贡献。作为春秋五霸之一,楚庄王到处征伐。有一次灭了陈国。这个陈国有一个大美人叫夏姬,据说她青春永驻,无论长到几十岁永远“望之如二十许人”。那些公侯们打来打去,争夺她也是动机之一。所以她转嫁了好多国。楚庄王灭了陈国以后,也想把这个夏姬娶过来,巫臣就劝他说,你本来伐陈是“伐不义”(霸主总要给对方安个什么罪名,才师出有名,我忘了陈国是因何获罪),光明正大,如果你把夏姬给娶过来了,这不显得你是为了私利嘛,那你在道义上就站不住了。那个楚庄王确实有雄心壮志,就听了他的劝告,没有娶夏姬。他的弟弟公子子反也想娶,巫臣又劝他说,这个女人不祥,是个妖孽,你看她嫁了几个国家,亡了几个国家?。于是子反也听了他的,没娶她。最后这位老兄自己带着这个夏姬私奔了,一下子跑到晋国(其中还有一些曲折的情节,不详细讲了)。另外他因为别的事得罪了楚庄王另一个弟弟子重。那两位公子气得要死,要求楚庄王向晋国要人,诛杀他。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要求引渡。那楚庄王到底是一位霸主,比较大度,说巫臣也算立过功的,给我出了很多好主意,就算了罢。不久,楚庄王死了,楚共王继位,子重、子反两位公子权力就比较大了,还是觉得这口气非出不行,于是把巫臣还留在楚国的家属全给杀了,包括他的旁系亲属。巫臣知道后很生气,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叫你们两人“疲于奔命”而死,疲于奔命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他怎么做到呢?他就今天撺掇晋国联合吴国跟楚国闹事,明天又挑拨郑国寻衅,不断骚扰楚国各个方向的边境。他本来就鬼主意多,弄得这两位公子在国境内外来回奔波,“一岁七奔命”,就是一年里头七次出国,或是到边境。现在交通发达无所谓了,但是在他那个时代这么一个跑法,那是吃不消的,非累死不可。这个故事我觉得特别好玩,而且那个申公巫臣也是一个特别好玩的人、特逗,还有很多有趣的事。
这样,我对《左传》越来越感兴趣,郝寄爷其实教我的时间并不长,他找到工作就不能常来了。但是他的启蒙好像为我打开了一扇门,不仅是对《左传》,而是整个春秋战国时期的人物和故事在我心目中活起来了。至于下决心通读《左传》,那是很后来的事了。实际上也还是一知半解,并不是所有文字都通了,很多地方我还得看注解。但是不管怎么样,这是我最早,以这种方式接触到的古典的东西,而且是当时那样年龄的孩子一般比较少接触到的。我举这段经历是要说明一种自然的熏陶,也没有人逼着我去这么做,那位郝寄爷也不是母亲请的家教,专门教我念《左传》的,并没有这样的意思。自然而然地给碰上了,也算是我的幸运。这也形成我一种学习的模式,后来学外国文学也是一样,常常是由于一个篇章,一个人物,引起我查找原出处,了解某部著作全貌的兴趣,然后再四处开花,延伸开去。
我父亲是留学生,先留日后留美,他有一些我们认为很“洋派”的朋友。那时候天津也有外国学校,就类似现在的国际学校,所有一切课程除了中文都用英文教学。在太平洋战争之后,学校里英文让位于日文,自然英文程度下降。我父亲的“洋派”朋友就把孩子送到国际学校,主要为了学好外文。我父亲对此略有动心,可是我母亲坚决反对,她认为假如中文底子不打好的话,这个人的思想不会深刻,他可以说流利的洋文但是他毕竟还是中国人。外文以后可以补,中文错过了就补不回来了。所以我继续留在原来的学校。我很感谢她这个决定,也认同她的看法。
2.学校
我在天津上的耀华学校是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中三年级,这样一所十二年完整的学校。那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其他方面这里不讲了,只讲中文教学。它对中文特别重视。中文和数学是最主要的主课,一星期至少五堂。小学课本是国民政府教育部审定的,第一课就是“小猫叫,小狗叫,小弟弟哈哈笑”。但是从小学三年级起,就另外加一点文言文选读。我最初读的是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琅琅上口,很快就会背。中学六年的课本大约文言白话各半,文言的课文好像是基本按年代排,例如初中一主要是先秦文章,初二秦汉文……高三是晚明和清朝的文章。但也许不完全按朝代排序,还有按难易排序。老师在课堂上重点教的都是文言文,他觉得白话文用不着太教,做一点提醒,自学就行,挑几篇将来考试的时候要考的。所以我印象深的都是古文。我们那个学校很特别,中学六年基本上作文都做文言文,国文老师的理论是,文言文做好了,不怕白话文做不好,以后有的是机会写白话文。这也许有一定的道理,我后来当然主要都是写大白话,完全没有困难,但是文言文的底子无形中对文风通顺、简练,和遣词造句的推敲是有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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