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白居易感伤诗的代表作之一的《琵琶行》,其以极强的叙事性叙述了自己“浔阳江头夜送客”而邂逅一位技艺高妙、曾经“妆成每被秋娘妒”,而今“门前冷落车马稀”的琵琶女以高超的演技为世人奉献一场音乐盛典的故事。短短六百字左右的文字,文章除了塑造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他乡失意之人”的形象,更以诗的语言把音乐的旋律幻化成可视可感的形象,而成为把音乐的语言转换成诗的语言的不朽名篇。那么,本诗对音乐的描写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的呢?
首先应该是跌宕起伏的旋律。音乐之美,美在旋律的变化;诗歌之美,美在语言形象生动,意蕴丰富。而本诗在用诗歌的语言呈现音乐时,把两者有机融合在一起。综观全诗,诗歌对于音乐的描写贯穿始终。从开头的“无管弦”到“转轴拨弦”,到“四弦一声”,再到“却坐促弦”,诗情随着音乐的旋律不断的变化。当然,作者在进行音乐的编排时,也表现出高超的艺术家的风范。除了第二次描写的最为详尽外,其他的两次相对要简略。第一次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既有“转轴拨弦”而“掩抑声声思”的正面描写,也有“主人忘归客不发”的侧面烘托;第三次也采取同样的方式对音乐描写进行处理。而作为音乐描写的精华部分,作者用文字给大家呈现的如同一场大型的音乐盛典。从曲调上看,音乐的演出分成三个乐章,有“大弦嘈嘈如急雨”的粗重急促,也有“小弦切切如私语”的轻微婉转,而大小弦的交叠,宛如钢琴与丝竹的混合交响乐,清脆圆润而又婉转流畅;而随着“间关莺语”到“幽咽泉流”的过渡,一曲原本急促、愉悦的乐曲,渐渐转向阻塞和压抑。当“冰泉冷涩”且“声暂歇”时,“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在听众屏气凝神中推向高潮。当人们正沉浸在如漫步江南水乡般旋律带来的艺术享受之中时,“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的激越奔涌之声突起,一下子把人们从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带入到辽阔的古战场,战马嘶鸣,刀枪撞击,震彻耳膜;人们还没有完全从潺潺流水的滋润中走出来时,在高亢雄壮的乐曲旋律的引领下,一下子步入到惊涛骇浪的江海之滨。音乐正是以极快的速度和极大的力度展开着,渐入高潮。乐曲到此,似乎可以结束,但是只听拨子一划,四根弦一起发出声响,好像猛力撕开丝帛一般,乐曲在高潮中戛然而止,没有任何的铺垫和蓄势,留给人们无限遐想的时空。也正是这样,周围的听众被音乐深深的折服,音乐的艺术感染力达到极致。
其次音乐描写的精彩归功于形象生动、形式多样的比喻修辞格的使用。诗歌通过比喻的运用,把抽象的音乐旋律幻化成可视可感的具象存在,以此给人带来视觉和听觉的冲击,增强艺术的感染力。“比喻是文学语言的根本。”而“文学是用语言来创造形象、典型和性格,用语言来反映现实事件、自然景象和思维过程”,但是任何的比喻都是蹩脚的,因为就比喻的构件而言,其主要涉及比喻者和被比喻者两个部分。作为文学语言描述的对象,有时候是把其形体、轮廓、特质通过语言直接呈现在读者的面前,直白晓畅,没有太多的阅读理解的难度。但是,从文学的表现力来说,似乎有一点审美意义上的欠缺。俗话说:“满口的饭吃不得,满口的话说不得。”文学要给人们带来更多艺术感染的时空,使用留有余地的语言应是方法之一,而比喻就是一个重要的方法。使用比喻,就是通过对比喻者(喻体)的描摹来表现被比喻者(本体)的特点,在这种曲笔的描写中表现思想、寄托情感。而且,要构成比喻,必须有两个基本的要素:客观上本体和喻体必须在根本上、整体上有质的不同;两者在局部上有共同之处。按照孙绍振老师的分类,比喻通常有三种:两个本体不同的事物或概念之间的共同点;抓住事物之间的相异点;把相异点和共同点统一起来。
按照上面的分析,我们来看诗歌是如何使用比喻,借助诗的语言来描写音乐的。从诗歌对三个乐章的描写看,作者使用比喻主要从以形写声和以声写声两个方面展开的。所谓以形写声,就是以具象可见的实物为喻体,抓住其与音乐在局部上的相似点进行刻画来表现音乐的旋律。“大弦嘈嘈”沉着而雄壮,犹如一阵急风骤雨。作为乐章的开始,弹奏以这样的节奏拉开序幕,暗示着弹奏者内心的不平静;冰泉冷涩,乐曲的旋律如同冰下的泉水又冷又涩难以畅流;原本急促、愉悦之音渐趋清冷凝滞,弹奏者的情绪通过音乐节奏的变化而表现出来;水浆迸泻,铁骑突出,形象地刻画出流淌出的旋律如溃堤的江河,洪流倾泻,汹涌澎湃;又似征战沙场的勇士,骏马奔驰,勇猛无敌,势不可当。抽象的旋律通过这些可视的物象的转嫁,变得形象而具体。以声写声,就是用人们熟知的声音来描写弹奏的琵琶之声。虽然同是声音,但是因为发音体的不同,所以两者在本质上有极大的区别。“小弦切切”之音犹如知己在窃窃私语,似无实有,细碎可感;大小交错弹奏之曲,如同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落入玉盘之中,清脆圆润;而用“间关莺语”摹写出的乐曲如黄莺在花下啼鸣一样婉转流利;银瓶乍破、刀枪齐鸣两幅鲜明的图画:贵金属的破裂和冷兵器的撞击,突出强调了有声旋律出现的突然性,增强了戏剧性和强烈的动作性,刻画出琵琶曲的激越奔涌,雄浑高亢,而“如裂帛”,休止停顿后的声响不仅仅是响声,而且是破裂性的,不仅仅写出声音的短促急迫,而且突出其高亢凄厉的特点。
当然,在关注了上面两个方面的同时,我们更应该思考的问题是:作者为什么要花大量的笔墨,调动艺术创作的技法,大事渲染和刻画音乐呢?这里自然就涉及对音乐描写寄托义的分析。音乐是通过音符和旋律来传递思想和表达情感的,这就如同文学用文字表情达意一样。我们知道,文学的语言具有工具性语义和人文性语义两个层面,而且侧重于文学意义的呈现。与文学相似,音乐应该具有浅层表意和深层表情的特质。音乐人用其独特的音乐形式给观众奉献音乐盛典的同时,已经把自己独特的情感体验和人生况味幻化成一个个跳动的音符,然后组合成优美的旋律。所以,我们在欣赏音乐的同时,更应该是在音符的跳动中咀嚼被音乐人融入其中的世间百态、人间冷暖。同样,白居易通过诗歌的语言来描摹音乐除了浅层的来表现音乐独特的艺术魅力外,更应该有深层的寄托。正如他在谈诗歌创作时所说:“事物牵于外,情感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咏叹。”从全诗看,两个鲜活的生命个体,他们有相似的人生轨迹:都是来自京都,且都有出色的才能。可是命运偏偏和他们开玩笑,让他们从事业和人生的顶峰一下子跌入谷底。人生的落差带给各自生命的冲击,命途多舛带给彼此心灵的创伤,在远离繁华的荒野之所,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不期而遇,他们各自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宣泄对命运不公的不满,抒发自己的人生感喟:琵琶女是带着自己的身世遭遇和人生沧桑演奏音乐,而白居易则是身处于被贬谪他乡,孤苦失意的境遇下去聆听音乐。两个孤独的、失意的灵魂,通过音乐搭建起情感交流的平台,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借助音乐,在江心秋月中两颗凄苦落寞的心找到暂时消解的凭借。所以,在这个层面上,与其说是作者用诗的语言来描写语言,还不如说是作者把自己心中的隐形琵琶借给琵琶女,借她的手来弹奏自己人生的琵琶曲,跌宕起伏,哀怨凄切。试想,如果不是这样,怎么可能会有让人动容的“江州司马青衫湿”场景的出现。另外,作者大事渲染音乐的高妙,弹奏者技艺的高超,应该是在用曲笔之法表现自己的横溢才华。而面对残酷的现实,自己纵有匡世济民的才干,也没有施展的机会和场所,愤懑不平之情无处倾诉,只能借音乐旋律的起伏变化加以释放。所以,可以说,作者描写的音乐既是弹奏者释放情感的凭借物,更是作者排解苦闷情绪、抒发不满情感的承载体。所以,我们从诗人用诗描绘的曲调中可以领悟到弹奏者的情感:悲抑。这种“不得志”已经远远超出一个歌女的精神世界,这里包含着诗人的情;至少可以说,琵琶女的情志已经被诗人自己的“不得志”同化了。
一曲琵琶曲,三个乐章的描写,总体上采用赋体排比的句式,又有意打破赋体一味的对仗,在适当的对称中,又伴之以错综;而这种错综除了句法形式上,还表现在与声画交织的美的融合,并在意象选取上注重综合的效果,珠玉之声、莺鸟之语、花底冰泉,种种意象积累起来,以引发人们美好的联想和想象。也正是白居易第一次用诗歌的语言才把乐曲写得文采华赡,情韵交织,波澜起伏,抑扬顿挫,于无声中尽显有声之美,于长歌中间插短促之停顿,于画图中有繁复之音响,于有形的乐曲中寄托无限的情思韵味,超凡脱俗,可谓空前绝后。
(作者单位:安徽省霍邱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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