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是中国历代古典诗歌意象群中比较引人注目的一个,它的象征内涵是经过长期的积淀逐渐完善丰满起来的。陶渊明笔下的“飞鸟”是诗人自我形象的化身,是其道德情操、人格精神的突出体现,他用这种意象表现人生,书写生活,折射出诗人一生追寻与求索的心路历程。
陶渊明是中国诗人里边最有思想性的诗人,也是内心最为平静的一个诗人。可是他不是单纯的平静,他是经过许多心灵的矛盾冲突之后才平静下来的。“飞鸟”以一种鲜活生命力的象征跳跃在陶诗之中,是其苦苦抉择一生而又追求一生的写照。陶渊明的诗中处处有鸟,时时有鸟,鸟与诗人物我相融,仿佛一只飞来飞去的精灵贯穿了诗人一生的道路和心路历程,是其内心世界的反映,从而更有力地凸现了诗人不朽的人格。下面就结合陶渊明思想的发展变化对其诗中的“飞鸟”形象试做分析。
一、飞鸟――早期功业理想的憧憬与追求
六朝社会的最大特点是世族与门第,陶渊明生活在其中,不可避免地受到门第观念影响。他出身于东晋的破落仕宦家庭,曾祖父陶侃是东晋的开国元勋,功勋仅亚于王导,史家把陶侃与王导相提并论,比做周朝夹辅王室的周公和召公。祖父和父亲都做过太守。受社会大环境影响,他形成了一定的门第观念。在一定程度上,门第观念也与用世之心紧密相连。陶渊明整体上是以儒家思想为主的,同时结合了道家和佛家的思想影响。早期的陶渊明就带着对功业理想的憧憬与追求步入社会,希望振兴家族、光耀门庭,并实现个人的政治理想。研读陶诗,会发现陶渊明早期作品中,多处流露出儒家的功业思想及用世之志。《时运》诗化用儒家所乐道的“曾点气象”,表达了他早年对儒家精神境界的钦羡之意。《荣木》一诗更表达了一种自强不息的功业追求,第四章写道:“先师遗训,余岂之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从以上诗句可以见出,他内心郁勃着昂扬的进取之心、功业之志。“四十无闻,斯不足畏”画出了陶渊明的另一面孔,与后人心目中那位吟唱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者形象,相差实在太远。我们以往对陶渊明的印象只是中年思想成熟以后的形象,是诗人丰富人格之一角。而且,陶渊明前期功业之心间或是用“飞鸟”意象来传达的。鸟的高飞远举象征诗人的功业追求,更象征他一生尤其是后来摆脱名利和生死拘束所追求的精神上的自由。鲲鹏展翅九万里,境界何其高远!渊明早期诗中之鸟多用来表现其用世之心,功业追求。《杂诗》其五云:“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可看作是此期内心世界的写照。《停云》诗中“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未必没有期盼知音赏识的意味。陶渊明怀着眷眷用世之志走入社会,我们仿佛看到了他急切的脚步,感受到了他躁动的心跳。
二、羁鸟和倦鸟――心怀两端徘徊时期
此时的东晋是一个“杀夺而滥赏”的社会,兴冲冲步入仕途的陶渊明不免碰壁,产生了矛盾与麻烦。他一生中几度仕隐,在反反复复出仕为官的十三年中,始终为仕与隐的问题所困扰。在矛盾无法协调时,经过焦灼的挣扎与抉择,他产生了摆脱现有生存方式寻找新生活的想法,开始了痛苦的转换――辞官归田。仕与隐的矛盾心理在其诗歌中留有鲜明的印迹,他以“飞鸟”意象形象而深刻地表达出自己的思想感情和对人生之路的思考。此期诗中之鸟,意义发生了转换,即开始追求退守的自由――与主流社会疏离后的个体自由。这种抉择与取舍对诗人是极为痛苦和艰难的。这期间他以深厚的人格素养完成了一个又一个人生问题的思索与求证。黑暗与苦难磨炼了陶渊明,也成就了陶渊明,他终因对人生问题思考的广度与深度开辟了中国古代文人新的生活理想与人生模式。
他形容此时的仕宦经历是“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将官场生涯比作牢笼,将他对个体自由的渴望比作恋旧林。陶渊明居官本是为实现政治上的抱负,获得人生价值实现后的更大自由,而实际上他非但没拥有这种自由,反而失去了更本原、更珍贵的自由。此时的诗人“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他认识到居官并不能实现期待的“自由”。他以鸟自喻,鸟儿应当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林间,飞翔于高空,那么自己也应当返璞归真,回到大自然的怀抱,去过“息交以绝游”的生活,在其中寻求安慰和寄托。《归去来兮辞》中的“飞鸟”是“鸟倦飞而知还”的“倦鸟”,它是被情思化、人格化了的意象,是诗人自我形象的化身。他以鸟代人,以鸟之迟出早归喻自己刚刚出仕又旋即归隐,表达出立志归隐,不管环境怎样恶劣都要“守旧辙”的坚定决心,同时也伴随着归隐之际的孤寂与苦闷、探求与无奈。
这样,想“大济于苍生”而又不愿与浊世苟合,想清高自守又难舍济世情怀的诗人,不断在矛盾、痛苦的漩涡中辗转,在仕与隐、丑恶现实与美好田园生活中对比徘徊,陷入了一心处两端的徘徊境地。在“边雁悲无所,代谢归北乡”中,他便以找不到合适居住处而悲愁的“边雁”自况,形象地抒发了自己一心处两端而“两端”皆不是的两难处境。这正是他思想上的矛盾,既对现实不满,又无力变革,并且看不出变革的希望,遂采取了“独善其身”的逃避办法,由此必然获得自甘寂寞、洁身自好以至于退隐归田的结果。
三、归林欢鸟――田园生活追求时期
陶渊明在长期仕与隐的思想矛盾与斗争后,最终坚决地选择了辞官归隐的道路,从此再也没有出仕。辞官的原因,后人以为是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实际上深层原因是其质性与官场不和。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序中明确指出“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他在长期的官场生涯中,感到了政治的不可为,更感到了他的“质性自然”与社会的无法调和。陶渊明的一生是为实现“大济苍生”的志愿而奋斗的一生,诗人从出仕到归田,只是改变了实现志愿的途径,而没有改变志愿本身,他是以另一种方式,即赋著诗文表达他的理想与追求。所以苏轼说:“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而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归隐之初,田园之乐满足了诗人“质性自然”的个性与志趣,《归去来兮辞》无异于他终生归隐不仕的宣言。诗中写归隐后他过着“或植杖而耘耔”“临清流而赋诗”的清淡生活,并以此为乐,以此为本。于是笔下的“飞鸟”也成了“欢鸟”,这时他以欢鸟的形象热情地歌唱了自己的躬耕生活:“夙晨装吾驾,启涂情已缅。鸟欢新节,泠风送余善。”在诗人笔下,鸟即是我,鸟欢即是我欢,我物相融,全然忘我,乃至无我。作者以不加雕饰的言词,冲淡洒脱的笔触,勾勒了一个悠远宁谧、一派天籁的境界。借欢鸟的意象抒发出自己作为倦鸟归林后的轻松愉快心情。
写《归园田居》时诗人隐居的决心已定,新的生活安顿下来,他对比往事,越发珍惜眼前的一切。诗的最后两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欣喜舒畅之情溢于言表。诗人向来苦于仕宦,而现在自己这只久困于“樊笼”的“羁鸟”终于得归“旧林”,这自然把他与田园生活、农村景物相依相融的怡然自乐之情,借“飞鸟”传神地表达了出来,喜悦之情不言自见。诗人又在“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诗句中,以悠然自得的情怀表达了人各有志,而自己独乐于流览群书的淳朴的田园生活观。
能够全面展示陶渊明这一时期悠然心境的诗是《归鸟》:
翼翼归鸟,晨去于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和风不洽,翻翮求心;顾俦相鸣,景庇清阴。
翼翼归鸟,载翔载飞。虽不怀游,见林情依。遇云颉顽,相鸣而归。遐路诚悠,性爱无遗。
翼翼归鸟,驯林徘徊;岂思天路,欣反旧栖。虽无昔侣,众声每谐。日夕气清,悠然其怀。
翼翼归鸟,戢羽寒条,游不旷林,宿则森标。晨风清兴,好音时交,缴奚施?已卷安劳!
陶渊明终于归田了,从形体上、精神上都释然了。找寻到本真诗意生存后的诗人,其笔下的归鸟一举一动无不与诗人自己的遭遇相一致:归鸟也曾振翅而飞,而且能够“远之八表,近憩云岑”,但随着环境向不利于它生存的方向转化,归鸟只能“翻翮求心”,“岂思天路,欣反旧栖”。去林而返的归鸟正是诗人自我的化身。“虽无昔侣,众声每谐。日夕气清,悠然其怀”与“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所表达的对人生之路的思考是一致的,即他在内心深处反抗尘俗却并不逃避人生,奉守着热爱生活,积极进取而不粗鄙玩世的人生哲学。诗中之鸟,生机盎然、跃动、真纯、无忧无虑,它不必再担心遭罹网罗,也不会在日暮时漂泊无依。它无限深情地依恋着养育它的树林,这是它生命的起点也是最终的归宿。“翼翼归鸟”其实就是陶渊明思想成熟的写照,他终于找到了生命与精神的依托之所――田园。鸟之于山林,恰如陶渊明之于田园。山林为鸟栖息之巢,田园则为他生命与精神的止泊之处。
所以,陶渊明之回归并非是草率、赌气、任性式的选择,而是经过理性的抉择与判断。从中可见其人格涵养的力量。叶嘉莹对陶渊明这段寻觅的过程,有过诗意的分析:“自渊明诗中,我们就可以深切地体悟到,他是如何在此黑暗而多歧的世途中,以其所秉持的、注满智慧之油膏的灯火,终于觅得了他所要走的路,而且在心灵上与生活上,都找到了他自己的栖止之所。”归鸟形象成为诗人超越人生、追求自我价值和人格理想的象征,饱含着诗人的全部情感。归鸟的生命形式,实际上正是他对自我生命形式的思考,肯定“归鸟”也就是肯定自我的选择。
四、孤鸟栖林――生活归宿反思时期
陶渊明在归隐之后,对统治者始终抱着不合作的态度。宋文帝元嘉三年,江州刺史檀道济亲自到来看望他,这时他病饿交加,檀说:“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陶答:“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檀赠以粱肉,陶却明麾而去之,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他的骨气,同时也可以看出他归田后期生活相当艰苦,虽然能够摒弃浮名,做到“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但“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不能说不是困扰诗人的一个实际问题,而此时朝廷的征召又被他拒绝了。这一切引起了陶渊明对自己生活道路的再认识。他全面地思索人生,总结自己,决定遵循先师孔子“忧道不忧贫”的遗训,并坚持到底。少年的豪壮使他回忆,家境的穷困使他烦恼,衰病的来临使他苦闷,政治的变化使他慨叹。理想抱负的无法实现,陷于乱世、渺无知音的失落和对死亡的体验与言说,使他趋于苦闷和孤独,思想表现得比较消极。随着岁月的流逝,诗人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越清醒,这种苦闷、孤独之情就越强烈。他五十三岁所做的《饮酒二十首》其四集中体现了这种情感: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这首诗表面上咏的是失群而终归宿于孤松的“飞鸟”,实际上用以比喻经历人生坎坷而终于归隐田园的诗人自己。“失群鸟”的“独飞”喻诗人之独处;“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与“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相辉映,喻诗人寻找自己的真正归宿,追问自己人生价值与人格理想时的心理矛盾;“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喻苦闷侵袭着诗人,使他忍受着漫长无期的煎熬。这里的“飞鸟”已不再是鸣叫于林间的欢鸟,而是寄托了诗人全部政治苦闷和理想的孤鸟。陶渊明是一个不得不缄口不言的贤者,他并不甘心隐居,他的壮志一直埋藏在心里,并且关心着社会现实,诗里时常流露出对黑暗社会的不满和壮志不得施展的焦灼悲愤。饮酒、采菊,看似潇洒的生活,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慰藉,其内心是很痛苦的。归鸟由“相鸣而归”“众声每谐”变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其情态遭遇正与诗人心灵深处的种种孤独体验达到了“形”与“心”的默契,艺术再现了陶渊明的凄凉心态和“吾驾不可回”的坚定决心。故朱光潜说:“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渊明浑身‘静穆’,所以他伟大。”喜欢这个静穆的形容,而他人淡如菊。
陶渊明始终忧患于自我人生价值无法实现,隐居又得不到世人的理解,这使他处于孤寂、苦闷并试做自我解脱安慰的不安与凄楚状态中,孤鸟形象正是这种状态下诗人那颗不安灵魂的形象化表现。这种孤独凄苦的形象在历代怀才不遇文人身上都可以找到,如“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曾以鸷鸟自喻;空有壮志,遭遇坎坷的曹植在“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鸣”中寄托情志。陶渊明笔下的孤鸟与前代文人笔下的孤鸟共同构成了怀才不遇、知音难求的文人形象,不仅形象地表达了自己的心声和要求,而且还传达出所处时代的需求和渴望以及他内心的痛苦和煎熬。林语堂的话,真正是陶渊明一生的含义:“有人也许会把陶渊明看作‘逃避主义者’,然而事实上他并不是。他想要逃避的是政治,而不是生活本身。……他由这种积极的、合理的人生态度而获得他所特有的与生和谐的感觉。这种生之和谐产生了中国最伟大的诗歌。”
综上所述,陶渊明笔下的“飞鸟”陪衬、渲染、烘托着诗人的主观情绪,充分展示了诗人的内心活动和精神世界,清晰完整地勾勒出诗人的情感轨迹和心路历程。对于这样一个“于世事也没有遗忘和冷淡”的隐逸诗人来说,“飞鸟”是一个富有活力的意象,含蓄地展示了他对人生社会的独特感受与理解,这也是我们打开诗人心扉的一把钥匙。
参考文献:
[1]叶嘉莹.叶嘉莹说陶渊明饮酒及拟古诗[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雷丹.论陶渊明诗中的鸟意象[J].湖北经济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3).
[3]何登洲.陶渊明诗中的鸟意象[J].文学教育,2006(19).[4]倾蓝紫.不如不遇倾城色[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