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心声
黄蓓佳
《万卡》的故事,勾起李京京对往事深深的怀念。他多么想在课堂上满怀感情地朗读这篇课文,可是老师却说他“嗓音沙哑”,拒绝了他的请求。在公开课上,京京还是抑制不住地举起了手……
已经打过放学铃了。坐在窗口的京京稍稍一侧脸,就看见了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的同学们。大家都下课,就是他们班还不下课。程老师总喜欢拖那么几分钟,好像这样就能让全班都考一百分似的。
“李京京!注意力集中!”
一声呵斥,京京吓了一跳,赶紧扭回脸来。
程老师的目光不满地盯住他。
程老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头发剪得短短的,眉毛也是粗粗黑黑的,嘴巴棱角分明,模样有点像男孩子。连她的说话、手势、走路,也都有那么一股斩钉截铁的劲儿,一看就知道是个认真、好强、又有点自信的人。
“大家都注意听,这件事很重要。”程老师屈起食指轻轻敲着讲台。“区教育局第一次在我们班组织公开教学课,这关系到全校的荣誉问题,昨天发下去的讲义,你们都看了吗?”
讲义上印的是一篇小说《万卡》,俄国作家契诃夫写的。京京看了好几遍。这个故事他喜欢极了。那个穷苦的、可怜的小人儿万卡,不知怎么,总是缠在他心上,弄得他一整天都有点儿神情恍惚。
程老师的目光在全班同学脸上扫了一遍:“课上要求大家表情朗读。大家把讲义拿出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每个人都拿出讲义,端端正正摆在面前。
“那天由这几个同学朗读。林蓉,你读第一段。赵小祯,从‘亲爱的爷爷……’读到‘仿佛人们为了过节拿雪把它洗过、擦过似的’。周海,你从……”程老师一共点了六个同学的名,然后说,“上课时,我说:‘表情朗读课文。’你们就举手。一个一个顺序来。别的同学呢,听的时候坐得端正一些就行了。”
京京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着身子,眼巴巴地望着老师,仿佛想说什么。
“李京京,又是你不定神。”程老师皱起眉头。
京京脸一红,低下了头。可是随即又抬起头来,并且举了举手。
“什么事?”
京京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老师,我能……念一段吗?”
“不行,”程老师干干脆脆地回答,“不行。你的嗓子沙哑得厉害,念不好。”
京京垂下头。他多么喜欢这个故事啊!他真想念一段,哪怕是几行字的那么一小段呢!他准能念好。朗读课文难道一定要唱歌的嗓子吗?
回家的路上,路过一片小树林子。树林子里静悄悄的,远远近近都不见行人。京京心跳起来,忍不住倚在一棵树上,又从书包里拿出那份讲义。讲义是新近印出来的,油墨味儿还是那么浓,那么香,真好闻。他选了一段,轻轻地念出声来:
“‘亲爱的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里奇!’他写道,‘我在给您写信。祝您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求上帝保佑您。我没爹没娘,只剩下您一个人是我的亲人了。’……”
京京叹了一口气,走起神来。讲义从他的手指间滑落,飘在地上,他没有发觉,一动不动。他也有一个乡下的爷爷。小时候,他是在爷爷那儿长大的。爷爷有一根光亮光亮的水烟袋,一抽烟,就喊:“火!”京京赶紧拿来纸捻子,点着火,递到爷爷手上。爷爷“噗”一声把火吹燃,然后“咕噜噜,咕噜噜”抽上几口,深深吸进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好像美得不行。抽过了瘾,爷爷放下水烟袋,一把将京京揽在怀里,开始说:“从前有个财主,雇了两个兄弟在家当长工……”到了夏天,晚上,爷爷搬一把竹椅到打谷场上乘凉,京京像个小狗似的蜷在他旁边。爷爷指着天空说:“看见了吗?发亮的带子是银河。王母娘娘不让牛郎织女会面,拔下头上的簪子,嗤地一划,就成了这条宽不见边的大河……”
后来京京长大了,妈妈说要让他到城里来上学,他就再没见过爷爷。可是爸爸妈妈总吵架,总吵架。一吵起来,妈妈总是打他,一边哭一边打,他害怕极了。他不喜欢这个家,总是想念乡下的爷爷。就像可怜的小万卡盼望爷爷接他回家一样,京京也盼着爷爷哪一天来看看他。这个万卡写的信多好啊!京京还没有给爷爷写过信,他不知道自己能写成什么样子。
他从地上捡起讲义,又挑了一段往下念:“亲爱的爷爷,老爷家里有挂着礼物的圣诞树的时候,替我摘下一颗金色的胡桃,收藏在我的丝匣子里头。问奥尔迦•伊格纳捷芙娜小姐要,就说是给万卡的。……”
这么说,这个叫“奥尔迦”的女孩子一定跟万卡挺要好了?京京以前也有个好朋友,叫妮儿,就住在爷爷家对门。妮儿有一双特别黑特别黑的眼睛,一笑,那双眼睛就眯缝起来,带着点狡猾的神气。她总是领了京京去摘桑果吃,她会爬树,双手一扯一扯,爬得飞快,跟猴子似的。她让京京在树下举着篮子,她坐在树上一把一把摘下桑果,扔进篮子里。然后,他两人坐在河边的水码头上,把脚丫子浸在水里。痛痛快快地吃桑果,吃得嘴唇和牙齿黑紫黑紫的。
哦,多叫人怀念的事,跟万卡信里写的多像多像啊!京京甚至想像得出万卡写信时的心情,那种期待、盼望、急切的心情。要是老师准许他读一段课文,他一定能读好,一定的。他真想大声地读一段,用上全部感情去读,这是个多好的故事!
他抬起头,往四面望了望。林子里静悄悄的,两只小蜜蜂在附近嗡嗡地飞。他咽了一口唾沫,把讲义举在面前,终于大声地从头念了起来:
“三个月前,九岁的男孩万卡•茹科夫被送到鞋匠阿里亚兴这儿来做学徒……”
声音是不太好听,有点沙哑,有点毛毛刺刺的。可是公开教学课难道是上台表演吗?嗓子不好的人,就只能躲在树林子里读他喜欢的课文吗?京京心里难受极了。
第二天放学后,程老师让那指定的六个同学留下来,各人把自己的一段课文反复读了几遍。她因为要备课,先到办公室去了,说一会儿再来“过关”。
京京刚走出教室,琅琅的读书声就从背后追了上来。京京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又折回去,趴在教室的窗户外面听。
胖胖的赵小桢读的是第二段。她平常的声音又脆又甜,很好听。但是只要一读书,她读出来的调子总是软软的,奶声奶气的,好像写信的不是穷孩子万卡,而是个爱撒娇的小姑娘。
“亲爱的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里奇……我没爹没娘,只剩下您一个人是我的亲人了!”
不,不是这样的。京京听着,在心里说,不是这样的。万卡不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他那时才九岁,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城里当学徒,吃不饱,还要挨打,他伤心极了,盼望爷爷去救他,他是在恳求,在哭诉,绝不该有这种撒娇的腔调。
赵小桢还在往下念,还是那样软绵绵、奶声奶气的。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