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苏醒
文/安徽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曹颢仪
入秋的日本仙台, 已然很凉了。
周从先生的办公室里出来时,小雨才刚开始落下,空气闷闷的。他看见先生的门牌歪了,便恭恭敬敬地把门牌扶正。兴许是空气太湿,门牌上的“藤野”二字似乎有点生锈。
周在长廊里走着,一边翻着手中的医书,一边琢磨着先生方才与他讲解的要点,此条经脉如何如何,彼节肱骨怎样怎样,哪些组织又盘根错节须得小心下刀。正不解,却听得一阵锣鼓响,紧接着一阵咿咿呀呀的戏声,颇为热闹。周循声看去,只见几位尚留着大辫子的大清国同乡正坐在将枯未枯的樱花树下,用留声机听着戏。
周想上去与他们聊几句,倒不是因了什么“他乡遇故知”的情分,只是这几位同乡已旷课数日,测试成绩又总是惨淡,出于同学、同乡之谊,总该提醒几句。然而思及以往极少的几次攀谈经历,周得到的似乎总是几句陈旧的“之乎者也”和当下在日本极新潮的脏话,于是周叹了口气,走远了,继续思考经脉、肱骨、组织云云。
又走出百余步,周一抬头发现不少同学皆往一幢楼里跑,便想起今日是要放一场电影的。他犹豫了一会儿,发现经脉、肱骨、组织之类似乎难以明白,便决定去看一场电影,放松一下。
周进场的时候,电影才开始放。说是电影也不确切,这该是一部纪录片,写实的。周拣了个空位坐下,专注地看起来。
一大群日本兵冲向一小群俄国兵,日本兵极威武地胜利了,俄国兵四散奔逃,毫无招架之力。这实在不是多新颖的题材,日本兵的胜利在日本很常见,因此场里的日本同学也不见得有多兴奋。只是这一次却不同,因为俄国兵被打败以后,被俘虏的却是中国人。日本兵将中国人捆起来,经过语言不通的审问后,终于断定中国人是俄国兵的同伙,于是举起钢刀准备砍中国人的头。
画面是极生动的。被俘虏的中国人被日本兵围住,而日本兵则被一大群中国看客围住。日本兵举起钢刀,刀尖闪着冷锐的光。在钢刀砍下去的那一刻,周侧过头,紧紧合上了眼睛。然而视线虽被眼皮阻断,思想却继续着。脑海里有一块幕布,幕布上日本兵的钢刀像割韭菜一样割下了俘虏的头。身边响起了日本同学响亮的哄笑,周知道砍头的一幕大概已经结束了。他颤抖着睁开眼,心中既慌乱又愤怒。他感到身上被一道道目光扎得生疼,或戏谑或嘲弄,或冷漠或讽刺,他只好装作恍若未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幕布。
而此时,镜头却扫到了看客的脸。
呜呼哀哉!
看客们仿佛完全置身事外,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间或有那么两三个竟还嬉笑着!周围日本同学的笑声更响了!他们用日语议论着、嘲弄着,周只能偶尔听清几个词,再后来,便什么也听不清了。
周在这样的混沌中浮沉着,只觉得此时的这一幕是最好的浮世绘,绘尽浮世之荒唐,绘尽浮世之可悲。他心中猛然烧起无名的大火,对看客们,哀其不幸!然,怒其不争!他愤怒得想掀了这场子,然而侧脸时却看见离他不远处有几个留大辫子的同乡也在哈哈笑着,一瞬间,他胸中的火就灭了,只有寒气缠绕周身。
如清夜闻钟,如当头棒喝,那一刻,周苏醒了。他在满堂的哄笑中站起来,默默地离开了。没想到外面的小雨此时已变成一场雷雨。大雨倾盆,霹雷闪电,似要一扫连月的湿闷。
周浑不在意地走进狰狞的大雨中。走过一个垃圾桶,他将手中的医书扔了进去。
1906年秋,周树人搭上了从日本仙台驶往中国的客船。
(指导老师:朱诵玉)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