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割裂。所谓割裂,是把古书中的一句话或一个词组分割开来,用其中的一部分代替另一部分。实际上割裂也是一种借代,不过是一种特殊的借代。人们最熟悉的莫过于《论语·为政》里的一段话:“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后人遂以“而立”表示三十岁,“不惑”表示四十岁,“知命”表示五十岁,“耳顺”表示六十岁。其实,这几个词语的本意和人之岁数无关。《修辞学发凡》称之为“藏词”,举的例子有:《尚书》中有“惟孝友于兄弟”的句子,于是用“友于”代“兄弟”。南朝梁文学家丘迟《与陈伯之书》:“朱鲔喋血于友于,张绣剚刃于爱子”。“友于”这里指汉光武帝刘秀之兄刘縯。
韩愈《祭十二郎文》中说:“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所怙”字面上是“所依靠的(人)”,而实际上是指父亲。语本《诗经·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后人就摘取“怙”代父,摘取“恃”代母。《聊斋志异·云栖》:“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暂寄此耳。”“怙恃俱失”就是说“父母双亡”。
由于任意分割,随意组合,东拼西凑,断章取义,这就严重损害了语言的纯洁和完整。因此,割裂不能算是一种积极的修辞手段,在今天是不足为训的。但我们了解这种修辞方式,对于阅读古籍,还是有一定好处的。
五、节缩。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辟“节缩”一节,定义曰:“节短语言文字,叫做节;缩合语言文字,叫做缩。节缩都是音形上的方便手段,于意义并没有什么增减。”并指出节缩有凑就对偶音节或者形成错综的效果。陈先生所说的节缩是广义的节缩,包括语音上的“合音字”,如“不可”缩为“叵”,“何不”缩为“盍”,“之于”缩为“诸”。这一类缩合现象,今天通常看作是词汇现象,称之为“兼词”。作为古汉语特殊修辞的节缩,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人名的节缩。司马迁《报任安书》:“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左丘即左丘明。王勃《滕王阁序》:“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杨意”即杨得意的节缩,“钟期”即钟子期的节缩。人名的节缩,《发凡》举刘知几《史通》节司马迁为马迁,韩愈《读东方朔杂事》诗节东方朔为方朔,嵇康《琴赋》节王昭君为王昭等为例。
二是成语的节缩。如蒲松龄《聊斋志异·促织》:“转侧床头,惟思自尽。”“转侧”乃“辗转反侧”的节缩。“既而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抢呼”乃“呼天抢地”的节缩。“夫妻向隅,茅舍无烟”。“向隅”为“向隅而泣”的省写。课文注释:“面对着墙角(哭泣)。《说苑》:‘今有满堂饮酒者,有一人独索然向隅而泣……’后人用‘向隅’,含有哭泣的意思。”因此,“夫妻向隅”云者,不在于说他们向着墙壁,而在于说他们哭泣。梁启超《潭嗣同》:“荣贼并非推心待慰帅者。”“推心”即成语“推心置腹”的省写。
节缩的主要特点是音形长度减少了而意思并没有减少,其修辞作用主要是为了节奏的匀饬、对偶的整齐。作为一种修辞方式的节缩,不包括音节上的合音词,也不包括一般的简称(不具有作家个性色彩和特殊的修辞效果)。现代汉语也保留了成语节缩的现象,中学教材中有鲁迅《拿来主义》中的“冠冕”(“冠冕堂皇”的节缩)、朱自清《威尼斯》中的“斩截”(“斩钉截铁”的节缩)等。还有人们所熟知的“沧桑”即“沧海桑田”的节缩,“金汤”即“金城汤池”的节缩,“瓜李”即“瓜田李下”的节缩,“泰斗”即“泰山北斗”的节缩。成语节缩的效果是使语言更精炼;其次,这些成语节缩后,可以与其他词语重新组合成新的四字成语或短语,以适应新的思想内容的需要,或使语言富于变化。如“沧桑巨变”“固若金汤”“瓜李之嫌”“学界泰斗”等。
六、用典。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诠释“用典”,为“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用典就是运用典故来以古比今,以古证今,借古抒怀。所谓典故是指“典例故实”,具体地说,包括历史记载的神话传说、历史故事、民俗掌故、寓言逸闻以及流传下来的古书成句。一般来说,典故都有确定的典源。典故用得好,能使作品简洁含蓄,余韵盎然,用得不好,便会把作品弄得生涩晦暗,枯燥乏味。《陈情表》:“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结草”的典故出自《左传·宣公十五年》,说的是晋国的魏颗依照父亲魏武子清醒时的嘱咐,在父亲死后,把父亲的宠妾嫁了人,没有殉葬。宠妾的亡父为报答魏颗,在魏颗与秦国打仗时,结草把秦将杜回绊倒,使秦军大败。后遂用“结草”表示报恩。成语“结草衔环”(“衔环”是另一个典故)常用来表达对对方的感恩戴德。曹操《短歌行》一诗的最后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引用了“周公”的典故,出自《史记·鲁周公世家》,原文是:“然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说的是周公为了招揽天下人才,一次沐浴要三次握着头发,一餐饭要三次把饭粒从嘴里吐出来,他担忧的是因自己接待贤士迟慢而失掉了人才。诗人用这一典故,以周公殷勤待贤、礼贤下士之气度来勉励自己。苏轼《赤壁赋》:“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一苇”语出《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航)之。”(谁说黄河水宽阔?一支芦苇可渡过。)成语有“一苇可航”,意为两地相距不远。徐迟《黄山记》:“一苇可航,我到了海心的飞来峰上。”
南宋大词人辛弃疾爱用典故,常常一连使用数典,多数是出于内容的需要,有时也难免堆砌。《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全词几乎始终在用典中展开。词人借古讽今,批判了当时的掌权者韩侂胄冒险北伐、妄图侥幸取胜的错误,同时也表达了自己想建功报国而不能施展才略的悲愤心情。这个主旨,主要是通过四个影射现实的历史故事表现出来的,即刘裕、刘义隆、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和廉颇的故事。这种用典也叫用事。这首词既是对当时统治者的批评,不方便正面直说,用典就是最好的办法。
不明用典,有时很难读通原意。如袁宏道《虎丘记》:“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瓦釜”何意?如不明典故,很容易理解为一种普通的粗糙的乐器,而实际上是暗用《楚辞·卜居》中“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作为成语,“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是比喻有德有才的人得不到任用,无德无才的人反居高位。但在这里,“瓦釜”则比喻粗俗的歌声。这是典故的借用。
《滕王阁序》:“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这两句直译就是:“向夕阳西下之处远望长安,在云雾缭绕之间遥看吴郡。”表面上就是站在滕王阁可以登高望远,往西可以望见长安,往东可以望见苏州。教参书认为“日下”源出《世说新语·夙惠》: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此典多喻向往帝都而不得至,寓功名事业不遂,希望和理想不能实现之意(参见《常用典故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但光这样理解还不够,它只能说明上句,不能解释为何“日下”与“云间”相对。其实另有一典源出自《世说新语·排调》:荀鸣鹤、陆士龙二人未相识,俱会张茂先坐。张令共语。以其并有大才,可勿作常语。陆举手曰:“云间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鸣鹤。”晋代文学家陆云(字士龙)、荀隐(字鸣鹤)两人互不相识,在张华(字茂先)家会面。张华让他们交谈,因为两人都有突出的才学,要他们别说平常的俗话。陆士龙拱手说:“我是云间的陆士龙。”荀鸣鹤回答:“我是日下的荀鸣鹤。”士龙、鸣鹤分别是二人的表字,构成了天然的对偶。因为风从虎,云从龙,所以才思敏捷的陆士龙自称“云间陆士龙”。荀隐是洛阳人,洛阳是西晋都城。封建社会以帝王比日,因以皇帝所在之地为日下。故荀隐自称“日下荀鸣鹤”。陆云是松江(今上海)人,因为这一副“对联”,后来上海得到一个雅称“云间”。也因为这副对联的有名,以“云间”对“日下”,成为诗家常用的骈语。由于用典,此二句就有了表里两层意思。表层就是说站在滕王阁,可以登高望远,游目骋怀,视野开阔。如果知道陆荀之辩,就还知道作者借典故来含蓄地表达自己象陆机一样少年高才,而同时又流露了仕途坎坷,报国无门的感慨。作者为怀才不遇而伤感,为前途渺茫而黯然,故而遥望京都长安如在天边一样遥远,指看吴会也似乎远在飘渺的云海之间一般虚无。这正是王勃当时对政治前途伤心失落情绪的真实表现。如果只是“西望长安,遥看吴会”,就不能传达出这种复杂的情感。
用典的方法有明用、暗用、正用、反用、借用等种类。无论用事用句,使读者从字面上一眼可辨的,是明用;字面上与上下文句融合为一,不细察则不知为用典的,是暗用;正用指典故的含义与作者所要表达的意思一致;反用则是从反面来阐发典故的意思,即反其意而用之;借用是借典故的字面来表达与典故实际无关的事物。如《滕王阁序》中,“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是明用,“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是暗用,“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是正用,“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是反用,“接孟氏之芳邻”是借用(它不是说“择邻而居”或比喻母教等意思,而是表示自己很高兴能与参加宴会的各位嘉宾结交)。毛泽东《水调歌头·游泳》“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巫山云雨”这个典故在毛泽东笔下,不是指男女艳情,而是借指长江上游的洪水,用来展望祖国水利建设的前景,就是古为今用、化腐朽为神奇的典范。
王维《山居秋暝》的尾联:“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意思是,春草就随着它的意愿衰败吧,这里的秋色实在耐人寻味,“我”还是愿意留在山中。即反用了《楚辞·招隐士》的话,“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诗人招而不归,甘心隐居山林,其情可圈可点。一般来说,反用比正用更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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