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一瓶一钵,南极潇湘,拜滕子京。见洞庭湖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滕子京修八尺有余,形貌昳丽,然愤郁颇见辞色,乃曰:“囊者先生着都户铁衣,左佩刀,右佩容嗅。攘除奸凶,讨贼兴复,而今谪守巴陵,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虽古仁人亦莫能为,真乃衔远山、吞长江之胸襟也!”京愤郁顿释,遂许重金易其碳。翁曰:“先生差矣!余寒暑易节,始一反焉,非为卖碳,实仰先生之晓畅军事,性行淑均,贞良死节之风范,欲传先生墨宝以来者,以昭阁下平明之理矣。”京曰:“长者亦差矣,戍轮台,守巴陵,庶竭驽钝,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岂欲图此虚名耶?不意忠而见疑,故郁郁焉。”翁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何苦而不平!”
京曰:“若论道德文章,当世首推文正公。翁其不知,公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翁之逝也,无棺,无衣,敝席而葬。唯遗‘义田’千亩,泽被后人,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虽尧舜犹未能也。”在下有范公《岳阳楼记》一文,汝可抄去,公另有词“渔家傲”存岑参处,汝亦可取来,广布天下,以光范公懿德,恢宏志士之气也。”翁读之,若阅金经。叹曰:“公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虽南阳诸葛,西蜀子云亦当自愧弗如。”言之,惴惴焉摩玩之不已。
翁天明登前途,语于京曰:“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君慕圣贤之道,千里马也;然处江湖之远,忧谗畏讥,感极而悲,是无伯乐也。何若同见昌黎,一遇伯乐乎?”京曰:“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余当效公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忘怀得失,以此自终矣。”
洞庭已八月湖水平,然翁欲济无舟楫,无奈过故人庄,与孟浩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期以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孟万里送行舟,既而赠瘦马于翁。
翁乘马便下襄阳向洛阳,至滁州望琅琊山,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遂驱马欲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不意堕而折其髀,人皆吊之。诣太守,太守不在,问之,或曰:“环滁皆山也,其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遂入山。山中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红装而騫者,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
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亭内觥筹交错,起坐喧哗,中有苍颜白发者,料必太守,即系马于树,高声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太守惊疑,转视翁,曰:“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翁其知否?”翁曰:“太守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何不赐予以文,裨补衣单之寒?”翁曰:“尔今商贾,既非无怀氏之民,亦非葛天氏之民,何寒之有?”遂书《醉翁亭记》与翁。翁曰:“太守乃大家,何无诗也。”翁即书诗四句曰:“春和景明洞庭乐,淫雨霏霏岳阳愁。莫道阳关谁与归,修进亦忧退亦忧。”翁曰:“太守和范公之妙也。然则,何以不惑而自号曰‘醉翁’也?太守无以应。”既而,翁喟曰:“吾朝侍卫之臣,忠志之士,皆不懈于内,忘身于外,而上则弃诸江湖,此诚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忽听得一声马鸣,翁曰:“此吾之瘦马饿矣。”即命人割草以食之,曰:“此马害吾非浅也。太守家富良马,可借否?”此时,一人曰:“翁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才,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欲与常马等且不可得,安求岂为良马也?呜呼,其真无马也?其真不知马也!”言之,跪地抚马,貌若甚戚者。翁愧曰:“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余肉眼不识良马,请昌黎先生恕罪。先生亦欲见太守也?”韩愈曰:“太守谓谁?”翁曰:“庐陵欧阳修也。”即高声嚷道:“太守幸甚至哉,伯乐至矣!”翁于太守处居十日,有扁鹊烫熨、针石、火齐之所及,愈,即奔钱塘见观潮诸君。
庆历六年九月十五日,翁至钱塘。但见江上洪波涌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倐尔烟消波静,波澜不惊。无何,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始悟为海市,久之,随波而逝。又见潮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吞天沃日。当是时,京尹周密出浙江亭教阅水军。军于船上尽奔腾分合五阵之势,并有乘骑弄旗标枪舞刀者,如履平地。弄潮儿则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翁视之不觉心寒胆颤。未几,风烟具静,天山共色,一舸无迹。
惊疑间,见一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阅一手卷。翁喜,高声曰:“盖大苏泛赤壁也?”轼即上岸,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鬓微霜,酒酣胸胆,踉踉跄跄。曰:“余怀子由,不意翁至矣。再欲吾赴草庐乎?”乃引翁登琼楼玉宇,欢饮至月出于东山之上,轼举杯邀月,把酒问天。翁曰:“天上宫阙,或皓月千里,或斜风细雨,可以调素琴阅金经;可以起舞弄清影。君可居之,何患宦游也?”轼曰:“彼无日无月,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惟余莽莽,余不胜寒也。”
夜,轼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厢房,见翁亦未寝,即要翁驾一扁舟至湖上,见接天莲叶之间,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不蔓不枝,亭亭净植,翁念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轼则遥指高空道:“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比至亭上。有一人大白而饮。轼大喜。翁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即拉二人强饮三大白。问其姓氏,乃山阴人张岱。翁曰:“久闻先生湖心亭看雪,请赐之。”岱即诵其文,“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轼击节大赞,期以大雪同行。翁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庆历八年九月十二日,翁乘王维单车欲问边,见岑参。维曰:“君自故乡来,彼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小桥流水,树林阴翳,鸣声上下;而都护在燕然,八月即飞雪,长者能同其寒否?”翁曰:“余亦尝行深山巨谷,穷冬烈风之中,胡天冷冰岂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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